第075幽冀燕雲:談兵說陣

　　金國奇無視李卑證詞，向賀人龍提出非議:“就算五倍，妖賊如何擋住騎兵衝鋒?百步路程，騎兵衝鋒能用多長時間?賀副總兵所謂三千建虜精騎耗死衝鋒途中說法，未免太過虛妄，莫非是被妖賊嚇破膽兒?”

　　艾萬年替賀人龍冷笑反諷金國奇:“妖賊可沒有金副總兵那麽純潔。剛才我怎麽說的，妖賊火炮種類繁多，有長管炮、短管炮、臼炮之分，能打遠更能打近。騎兵衝入妖賊視野，首先就要被動挨炮轟，尤其短管炮發射的霰彈，一傷就是一片。等騎兵衝到火炮陣地，這才真正輪到燧石快槍教訓你。可想與快槍步卒分出勝負?做夢！挨兩輪燧石快槍時間，妖賊的騎兵就已自兩翼包抄，將你的先鋒騎兵團團包圍、截斷退路，衝鋒騎兵有多少死多少。”

　　艾萬年敘述的太平軍戰法，金國奇前所未聞，聽的一愣一愣。

　　陳洪范努力維護氣氛，稍稍責備金國奇:“莫吵架，莫吵架。這些都是晉陝六鎮用鮮血換來的教訓，你罵走了賀兄弟、艾兄弟，苦的是咱家兒郎。”

　　金國奇扭頭別望鬧情緒，卻也不再出言干擾艾萬年、賀人龍、李卑三將敘述。

　　陳洪范代替金國奇模糊道歉兩句，繼續追問說:“聽艾兄弟描述，我大概明白妖賊作戰風格。簡而言之，妖賊借助火炮快槍以及遠望鏡等利器，常常提前布防山坡土窪，然後再遣兵詐敗誘使我軍踏入他的陷阱。再者如果我軍固守城池，妖賊就將火炮從容運至城門外，用無盡炮彈徹底打垮我軍士氣。是也不是?”

　　賀人龍答說:“正是如此，我在延綏鎮隨洪承疇野戰張獻忠，就是貿然追擊，結果踏入陷阱，被妖賊燧石快槍一字長蛇陣擊潰。兵敗後主力後撤魚河堡，本想固守待援，豈料張獻忠旋即調來重炮，不間斷狠轟一日，迫得敗兵不得不舉起白旗投降。所以說，和妖賊打最令人頭痛，你固守他用火炮轟，你強攻他用一字長蛇陣，偶爾僥幸遇見小股妖賊也不敢追遠，說不定就是妖賊故意詐敗。”

　　陳洪范腦海中演示賀人龍困境，繼續問說:“想提前布防，必須選擇山坡土窪遲緩騎兵衝擊。平地呢?騎兵平地衝鋒可否?”

　　賀人龍搖頭:“平地也不行。我也曾特意挑選平地騎兵衝鋒，可那妖賊的一字長蛇陣並非簡單的固定直線，騎兵熬過炮轟衝到妖賊陣前時，妖賊必然已經變成空心方陣。妖賊平原戰陣大抵是這樣安排的，陣前擺放一排火炮用來轟擊騎兵，等騎兵靠近，炮兵立即舍棄火炮與其他直線步兵匯合，圍繞後面火炮組成無數空心方陣。說是一字長蛇陣，妖賊並非真的一條直線，而是顛三倒四的無數條間隔短直線，而且前後兩條直線對折，即可形成獨特的空心方陣。妖賊結成的空心方陣，沒有盾牌長矛，四邊皆是三行密集血軀直線，前排直線手持刺刀半蹲，後兩排直線射擊。”

　　陳洪范問說:“空心方陣只有三排，應該好衝散吧?”

　　賀人龍依舊搖頭:“如果只有空心方陣，衝散其陣型自然不難。可是妖賊的空心方陣，如同圍棋棋子般，一擺就是好些個，怎麽衝?還有，妖賊是有騎兵的，而且絕不比咱們精銳騎兵差。不等衝鋒騎兵一一敲掉妖賊空心方陣，妖賊的騎兵援兵就抄了你老巢。”

　　陳洪范似懂非懂，他雖然是明軍老將，卻終究不能憑空了解太平軍戰法優缺點。聽的經驗再多，也只能記在心底，等未來實戰演練親自感悟得失。

　　提防詐敗誘兵，謹慎衝鋒敵陣，這是賀人龍得來的教訓。

　　……

　　七將之中，金國奇、王之富、艾萬年、賀人龍四人軍職為副總兵，陳洪范、吳襄、李卑四人軍職為總兵。

　　待艾萬年、賀人龍講完自家經驗，山西總兵李卑才緩聲說:“我也說說罷。除了巨炮火銃器械，妖賊的嚴整軍容、悍勇士氣，最令我恐懼。我曾僥幸得到一副望遠鏡，借之躲在山林裡觀察妖賊戰法。一字長蛇，僵硬呆板射擊，乍一看，妖賊好似不懂戰爭的新手。可仔細觀察妖賊調遣，我卻不得不收回輕視，痛心承認妖賊精銳竟然遠超官軍精銳。我所見那股妖賊，察覺我軍主力之後仍然縱隊行軍，似乎想繞過我軍繼續前進。那時若非顧忌同僚罵我搶功，我都忍不住想下山攻向妖賊。誰料最終結果令我冷吸一口氣，就在我注視下，妖賊的縱隊突然朝向我軍主力斜插，其炮兵更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搶到優勢陣地，向我軍猛轟起來。”

　　李卑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我思考妖賊戰法很久很久，有些領悟，但更多的是迷茫。傳言妖賊號稱以數立國，棱堡以數學修建，炮銃以數學鑄造，步騎以數學訓練……或許，苦讀一番數學，才能看懂妖賊戰法優點何在缺點何在。”

　　陳洪范苦笑搖頭:“我可不是讀書的料，若是能讀書，怎會來當丘八?”

　　李卑同樣感慨自嘲:“是啊，咱們就是一丘八。堂堂王師，吃的穿的不如妖賊，在上官心裡更不如妖賊。聽說妖賊文武分治，武將頭頂上沒有文官沒有監軍，見了七品文官更不用膽戰心驚害怕挨板子。昔日晉陝老友都說，妖賊治下一切以軍事為先，丘八吃的最好穿的最好，一人當兵，全家榮耀，待遇比跟著朱家強十倍。晉陝六鎮的將領或許還有些忠君心腸，其余饑腸轆轆的額兵全都爭先恐後投降妖賊，聽說真定府那邊，日日都有晉陝六鎮降將吆喝勸降。”

　　陳洪范砸砸嘴唇，眼珠裡泛起無盡羨慕:“我也有聽說，說是妖賊穿著夏有夏衣、冬有冬衣，吃飯頓頓管飽，隔三差五的還能大嘴吃肉——這他娘還是小兵待遇。咱們兄弟呢呢?總督分給我的民夫，吃的全是摻木屑的霉面，剛移軍廣宗，就逃了好幾人。”

　　李卑說著說著也不禁埋怨起來:“不是兄弟我怨望，值此亂世，朝廷怎不懂收攏軍心！”

　　吳襄截斷李卑大逆不道嘮叨，忽然問說:“話說，妖賊真不缺糧?”

　　李卑說:“真缺假缺咱不知道，但是河南流民的確真的少了。”

　　吳襄目光閃爍，猶猶豫豫說:“妖賊缺糧不缺糧事小，我就怕咱們缺糧。我在遼東時，可是飽經缺糧乏餉的苦。”

　　陳洪范呵呵笑起來:“崇禎以來，哪年不缺糧?甭用問，缺糧是一定的，不缺糧才是稀奇。往年遼東才多少兵，就生生把國庫拖空了，如今宣府、京營、真定府、兗州府，再加上咱廣宗，各色兵丁合起來最少也有六七十萬，督撫去哪兒弄糧食?有錢也買不來！崇禎五年、崇禎六年，黃河下遊連續兩年決口，徐州變廢墟，黃河變泥坑，失去南方漕糧，北方糧食缺口只會更多。我昨日詢問廣宗糧價，猜猜多少，一石十兩銀，而且先給錢再給糧。呵呵，若不是饑民貪圖妖賊一石三兩銀廉價糧，紛紛棄家逃亡河南山西，饑民早就在河北鬧起來啦！”

　　吳襄面色陰沉:“我怕的就是這個。”

　　李卑擺擺手:“今年山西大旱，妖賊也好不到哪裡去。妖賊有糧食，是因為他們搞統購統收，禁絕奸商趁機抬高糧價。”

　　吳襄恨聲咒罵:“妖賊千般不是，卻獨有這一點令我佩服。遼東糧價，就是一幫奸商拚命抬高的，寧可堆在家裡發霉，也不肯降價賣給我們。”

　　李卑搖頭:“話也不能這樣說。奸商是外象，災荒是根本，妖賊搶劫大戶糧食，不過飲鴆止渴罷了。等搶來的糧食吃完，妖賊就要像黃巢、張角那樣瞬間敗亡。沒錯，流賊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古來至今，有幾家流賊成事的?這些月我仔細想了想，我們固然拚不過妖賊，但是何必與他們死拚呢?等妖賊耗盡陷入內亂，才是我軍反擊時間。”

　　吳襄搖頭:“我們也要吃糧食的。 www.uukanshu.net ”

　　李卑解釋說:“比的就是誰家糧食多，若是妖賊比我們糧食多，自然就是我軍先崩潰。不過，可能性極小。妖賊若隻搶糧自用，或許能多支持三五年，可偏偏賊頭鄭義個假仁假義，搞勞什子流民營收編饑民。搞流民營賣好饑民，固然容易募兵，可那糧食消耗是他能承擔的?縱使豐熟之年，也不能這樣呀。瞧那妖賊勢頭，崇禎三年亂延安，崇禎四年亂陝西，崇禎五年亂漠南，崇禎六年亂晉豫，一步都停不下來，只能不斷劫抄外地補充己用。”

　　吳襄沉吟半晌，最終晃了晃腦袋:“我沒與妖賊對過陣，但是卻曉得建虜的厲害。妖賊能在漠南草原就建虜打成狗一樣，能在山西河南勢如破竹，再聽你們細說妖賊的厲害，我著實沒有信心抵擋妖賊肆虐京師。就像晚唐黃巢，妖賊或許最終一樣崩潰，攻下京畿卻並非不可能。”

　　李卑皺眉，三分鼓舞士氣七分自我安慰，說:“不必這樣悲觀。艾萬年前時得了一份羲生新聞報，上面一篇新聞說:崇禎六年，妖賊治下五省總稅收，竟有五百四十五萬兩白銀之巨。呵，想想朝廷萬歷年間天啟年間稅收，兩京十三布政司豐年時才有多少稅收才?兩三百萬兩而已。妖賊所謂五省，即為國朝陝西、山西、河南三地，三布政司稅收竟然比國朝兩京十三布政司多出一倍，妖賊在山西河南的盤剝，該猖獗到何種地步?山西河南，尤其是河南，人口繁盛饑民無數，妖賊撐不多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