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杜家峁
說是撤退,鄭義其實並沒有走遠。
越過無定河向西南走了約三四十公裡黃土路,李鴻基口中的八大王賊兵,迎頭堵死鄭義前進道路。冬日苦寒非良辰,鄭義此時不願與混天王乾仗自然更不願意與八大王無聊作戰,隻得停住腳步選一處小河流岔口駐軍扎寨。
位面基地提供的兵種模版是線式隊列步兵,所用武器是搭配插座式刺刀的燧發槍,業已邁入俗稱排隊槍斃的成熟火藥時代。排隊槍斃時代,最講究勇氣與紀律,隊列因素拔高進而超越一切,隊列就是戰鬥力,隊列就是勝利。橫隊縱隊,橫隊轉縱隊,縱隊轉橫隊,等等煩瑣而嚴格訓練,需要平地操場支持。平地操場在平原地帶到處都是,可在遍地溝壑的陝北,尤其撤離米脂縣城周邊精華地帶後,卻成了莫大難題。好在除卻李定國等少數流民,鄭義所募新兵大抵都是米脂土著,再熟悉周圍山川地形不過,百余老少青壯婦孺眾議獻策不久就於八大王賊兵與米脂縣官兵之間尋到一處小平原作為駐軍點。
鄭義駐軍點村落名為杜家峁。
杜家峁鑲嵌於丘陵溝壑之間,村南有條小河,河道之南岔口有幾處最寬數十米河岸彎曲小平原,雖然不濟事,卻也可勉強支持數百士兵操練。
杜家峁因為陝北連綿自然災害而荒廢多日,峁頂梯田大面積拋荒長滿枯草。鄭義來到杜家峁,先以糧食鹽油、棉衣棉被賄賂鄉老租借村內廢棄窯洞,然後再命人修葺舊窯洞、挖新窯洞簡單解決居住問題。男營女營體制,隻是無據點行軍臨時體制,萬不可持久,否然就成了標準時空歷史裡太平天國佔領武昌後男女分館的反面教材。新窯洞挖掘問題也不難,據李鴻基等米脂土著說,隻要選好地形,三名青壯十日就能挖一孔窯,縱然有冬日凍土難題等等製約,鄭義麾下八十余青壯亦能及時挖夠過冬窯洞。
崇禎二年十二月初八日,鄭義等百余人初步解決過冬住宿難題,趁著臘八節日熬了一鍋鍋臘八粥慶祝新家落成。因有位面基地超時空物資補給,臘八粥材料異常豐富,紅棗、蓮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圓、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絲、玫瑰、紅豆、花生……總計不下三十種,或許口味不合陝北燜飯舊俗,可在如今物資貧乏年代,這幾乎是一頓無法想象的皇帝金扁擔式奢華臘八粥。負責熬粥的大嬸大媽們,羅哩羅嗦比拚見識分辨食材,恍若誰能多知道一種就了不起高人一等,當然,揣摩鄭義來歷以及物資神奇運送的閑言碎語也少不了。
總之,一碗三十種食材臘八粥,令百余人對未來饑飽充滿信心。
唯有鄭義,鬱悶閑坐窯洞。
陝北民俗臘八禁忌吃菜,說今兒吃菜明年地裡長草,鄭義身為一軍之主要做表率。可不吃菜怎麽吃飯?鄭義雖非饕餮吃貨美食家,但也是物資豐裕時代小市民,受不了乾啃饃饃的苦。鄭義最終隻好躲入窯洞,自位面基地便利購買零食草草填飽肚子。
門扉吱呀一聲推開,窯洞走入一道倩影:“找俺啥事?”
來人是艾麥麥。
鄭義瞧向艾麥麥,忽覺眼前一亮。只見艾麥麥褪去即時臃腫棉襖改穿羽絨服,羽絨服服樣式稍作修改,一道黑色布帶花樣束腰展現曲線,羽絨服原本中性風格頓時顯得女性化。艾麥麥本來就長的水靈秀氣,拿去礙眼的臃腫棉襖,頓時更加婀娜多姿令人怦然心動。美人百看不厭,鄭義向艾麥麥招手說:“聽你父親說,你能書善畫?”
艾麥麥不理鄭義招手,背靠門扉離鄭義遠遠的說:“怎了?”
鄭義渾不介意少女防范,微笑解釋說:“是這樣,軍屬有七名孩童,我想讓你領起來,教他們讀書識字。”
艾麥麥訝然:“辦私塾?”
鄭義點頭:“姑且這麽說吧。”
艾麥麥呆了呆,懷疑追問:“你,你,你不是說做流賊嗎?”
鄭義肯定回答說:“是啊。”
艾麥麥神情更加呆滯:“可你,你……”
鄭義接過話,呵呵笑說:“你是想問,又修窯洞,又辦私塾,我算哪門子流賊吧?告訴你,我和你舊觀念裡想象的流賊不同,我呀,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是朝廷最怕的四有亂賊,懂了嗎?”
艾麥麥茫然:“辦私塾的亂賊?”
鄭義說:“很奇怪?有什麽好奇怪的,國朝洪武皇帝朱元璋,不也是流賊起家的嗎?朱元璋……”
艾麥麥跺腳冷嘲,截斷鄭義自辯:“呸呸呸,不要臉,拿自己比洪武天子。”
鄭義哂笑:“有甚不能比的!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同是亂賊的陳勝吳廣就已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同是秦末亂世,草民出身的劉邦橫掃天下,建立四百年帝國。”
艾麥麥撅嘴表示不屑,懶得與鄭義爭辯。
艾麥麥心底有些遺憾,原本見鄭義嚴肅軍紀、不殺不劫和善入駐杜家峁,還以為造反叛亂是說玩笑話呢!艾麥麥覺得已經看清楚鄭義,他不是抄家殺人的嚇人流賊,卻是一位敢自比洪武天子的亂賊。哎,有錢又有糧食不挨餓,為什麽要作亂呢,艾麥麥想不通。怎麽辦呢,老爹留在杜家峁不肯逃,以後難道真要跟他做反賊?
鄭義瞧見艾麥麥癔症似發呆,走到她眼前來回揮手:“想什麽呢?”
艾麥麥一驚不禁向後撤避,卻發現背抵門扉退無可退:“你想幹什麽?俺,俺喊人啦。”
鄭義說:“問你呢,幫我辦私塾,帶七名孩童讀書識字,行嗎?”
艾麥麥臨急應付:“我想想。”
鄭義情知職業變更決斷艱難,遂由得艾麥麥傻傻無盡發呆苦思。
私塾詞匯喚起艾麥麥熟悉記憶。
明時宗族慣例,一脈宗族常常拆分三房,一房讀書,致力於科舉求官;一房行商,科舉無望轉而行商獲利,致力於求財;一房務農,行商也不行,那就耕田傳家,守住基業。店老艾父輩艾麥麥爺輩即已行商,艾麥麥幼年時家境頗富,艾氏宗族謫脈主枝族長艾應甲彼時也得禮遇三分。
可不幸不久降臨,艾麥麥爺爺行商虧本大半家財後憂憤病逝,艾麥麥老爹臨危接手,可用盡力氣也挽不回衰敗大勢,艾麥麥祖父、艾麥麥祖母、艾麥麥母親相繼患病逝世,隨之榨幹了艾麥麥家最後一點積蓄。自艾麥麥七歲那年起,家境就以肉眼可見速度急速敗落,先是私聘塾師提前辭別,再是萬貫家產只剩下驛站邊店鋪,艾麥麥老爹不得不街頭操勞賣飯苟活,最後便是今年,飯店也窮的雇不起人,隻好喊艾麥麥來幫忙。
私塾……艾麥麥依稀記得塾師辭別那日,自己躲在閨房內抱著女論語哭啼,攥著手心發誓要頭懸梁錐刺股考中狀元……直至老爹苦笑告訴她女子沒辦法科考做官,恨的她咬牙切齒差點一把火燒盡全家藏書。
私塾,女塾師麽?塾師辭退之前,那也是她夢想呢,唯可惜現實太過殘酷。
艾麥麥思前思後,最終混沌給出答案:“嗯。”
耳聞艾麥麥應諾,鄭義又細問:“你熟讀哪些書,準備怎麽教孩童識字?”
艾麥麥偏頭回想幼年塾師:“唔,俺學的是女論語。”
鄭義皺眉,他熟讀歷史典冊,曉得女論語托辭儒家女誡,其實深深烙印著佛門宗教色彩。譬如孝道,儒家傳統觀念裡,孝主要是指生前贍養孝敬父母以及父母去世後安葬守孝,而儒佛合流的女論語則將孝擴大為終極業報的救贖。鄭義連理學心學都不待見,何況更加迂腐枷鎖的女論語?
艾麥麥察覺鄭義不喜,辯解說:“俺曉得女論語不登大雅之堂,可孩童識字為先,教些雜字、三百千不夠嗎?”
三指三字經,百指百家姓,千指千字文,三百千是明際孩童蒙學基礎識字教材,而雜字教學更在三百千之前。唯因雜字書籍種類繁多,幾乎一地有一地版本,所以沒有統一名號。鄭義知曉這些基本現狀,追問說:“你學的雜字,誰編的,能說說大概內容麽?”
艾麥麥回答說:“族裡匯編一本,蒙學塾師自帶一本,都是些尋常用字堆砌,沒啥內容。俺忘的差不多了,隻能零星默背幾句,你若有興趣不妨令人回米脂順一冊。”
鄭義了然,沒內容就好,白紙才能方便作畫。
鄭義亦因此有所覺悟,孩童之後更進一步教材恐怕全得重新編纂,這可是艱苦任務。
武取天下,文治天下,沒有成熟理論指導方向,即便籍借位面基地利器建起新帝國,也要麽淪為反動文人的口中餐,要麽民亂迭起像崇禎帝一樣鬱鬱而終。想安穩奪取九州權柄,必須培養一批追隨自家理念的同盟,必須培養一批效力自己的官僚,新教材編纂理念戰場比武力攻伐要難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