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歸德見聞(一)
鄭義自恃位面基地保護不怕白龍魚服,遂脫離錦衣衛大隊保護,獨自行走帝國腹地。
泰武二十一年五月(西歷1655年),螳螂生,芒種忙。
豫東門戶歸德府商丘縣已經炎熱起來,盡管層層多雲遮住烈日,微風帶起的潮濕熱浪仍然令人氣悶。尤其幾坨牛馬糞便躺屍砂土路間,時不時卷來一股惡臭,令人忍不住想掩鼻逃奔。
鄭義面色極為難看。
宅居洛陽二十年,鄭義對今日中國面貌充滿好奇,但這種好奇是樂觀的好奇。鼎革二十年,洛陽滄海桑田般巨變,特別是洛水河兩岸的皇宮區、學園區、官邸區、金融區,清一色碎石混砂水泥寬道,青石紅磚鋪墊的廣場,清潔典雅比肩標準時空共和國。鄭義微服私訪歸德府,原想歸德府或許比洛陽差的遠,可總不至於屎尿橫街。誰料,現實竟然如此殘酷。鄭義不禁回憶起二十年前剛攻入北京時的驚愕,二十年了,二十年後歸德府仍舊髒亂差——不是某區域髒亂差,而是整個歸德府整個商丘,都找不到一丁點乾淨的公共場所。
真夠失敗的!
歸德府停滯不前的基建,豈不是對鄭義的否定?
鄭義閉目嗟歎:“一個人力量終究有限,我能將洛陽打扮的漂漂亮亮,卻改變不了九州全國髒亂的現實。哎,好好忙幾年,早點激活工業革命的雄偉力量吧。”
激活工業革命不是鄭義臨時想法,他之所以率先旅遊歸德府,就是因為精心籌備中的紡織廠選址在歸德府商丘縣北。鄭義因歸德府糟糕環境而心情大壞,懊惱放棄品味當地美食等預定計劃,徑自走向馬車行。鼎革二十年,要說變化還是有的,譬如馬車行。土豆地瓜玉米等農作物的引進,南洋無數島嶼殖民地的開辟,中國人多地少局面一去不複返。熬過五年大災害後糧價連年下滑,一石米賣價如今長期徘徊在700文錢左右,內地大中小地主惱恨糧價低賤,開始大量飼養牛羊馬驢等牲口。內地馬匹增多,各色馬車行隨之而起,成為陸地交通重要工具。
鄭義走到馬車行時,店主正與兩人吐沫橫飛砍價。
瞧見鄭義,店主撇下兩人來招呼:“客官要雇馬車?”
鄭義點頭。
店主熟練招呼說:“客官去哪?出城還是入城,運貨還是代步?”
鄭義答說:“代步。縣北的麗紗紡織集團,知道麽?”
店主笑呵呵說:“知道,知道。那可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集團,落在咱歸德府,怎能不知道。俺車行裡有兩匹馬拉的富貴馬車,來往的豪商都乘這樣馬車去麗紗廠,路費只要80文錢,如何?”
中華帝國嚴格管控商稅,基於資產勢力劃分若乾等級,集團是最高等級。集團級別商幫,繳稅多、權力大、影響力強,大抵全是鄭義直接間接扶持起來的。鄭義去年才籌備的紡織廠,因為懸掛集團名號,瞬間迎來各方重視。盡管帝國地方政府沒有招商引資任務,歸德府知府、商丘縣知縣為了避免得罪權貴,仍將麗紗紡織集團落戶商丘縣當作重中之重的大事。
鄭義懶得砍價,點頭說:“好。”
店主露出暢意笑容,回頭大嗓門呼喊:“小七,小七呢,準備富貴馬車,去縣北麗紗廠。”
做完鄭義生意,店主回頭又與剛才兩顧客砍價:“瞧見沒有,說80文就是80文,沒騙你老。”
兩名顧客,一人絲綢長袍,三十余歲相貌;一人粗棉短衣,四十余歲相貌,應是一主一仆。絲綢長袍中年眼睛急眨兩下,忽而拋下店主小跑到鄭義身前:“小哥,我也是去麗紗紡織廠,拚個順風車可好?我兩人,出60文;小哥一人,出20文。”
鄭義上下打量絲綢中年,怎麽瞧也不像缺20文的主,莫非意欲耍奸?
鄭義身懷利器不懼歹計,不動聲色說:“好啊。”
絲綢長袍中年頓時挺直腰板,回望店主得意搖手:“哈哈,掌櫃的,我和這位小哥拚車。”
兩筆生意做成一筆,店主心情大壞。
或許店主器量不錯,或許內中另有隱情,店主黑臉哼哼離去,卻沒有拒絕三人拚車。
絲綢長袍中年向鄭義自我介紹說:“我姓孫名紳,字全禮;這是我幫手,姓李。小哥怎麽稱呼?”
鄭義信口編造別名:“周姓,名長功,字南節。”
絲綢長袍中年孫紳偏著頭詢問說:“周小哥是洛京人?”
洛京,即洛陽。
鄭義不意被孫紳套出來歷,不禁吃了一驚:“怎麽說?”
孫紳三分自信七分平淡語氣,磨削鄭義驚訝懷疑:“孫某是徽州人,徽商,慣走天下。孫某兩隻耳朵特別靈敏,走一地記一地鄉音。周小哥話音裡帶著洛京官話特有腔調,聽在孫某耳中,就像黑夜明燭。”
鄭義讚歎一句:“好厲害。”
孫紳旁敲側擊繼續詢問鄭義底細:“周小哥孤身遠來歸德府,可是有親友參與麗紗紡織集團?”
鄭義反問一句:“難道沒事就不能來?”
孫紳指著馬車行髒亂深處:“瞧瞧這烏七八糟的,沒事沒非的誰肯離開天宮似的洛京。”
鄭義又問:“既是如此,你怎麽不安家洛陽?”
孫紳歎氣:“居大不易啊!莫說洛水河畔房價騰高,天子威嚴、京城苛律也不是我能消受的。前年去洛京瞻仰竹林書院,孫某隨口吐了口唾沫就被抓入監獄,如果不是洛京好友及時替我繳納罰款,說不定就被發配南洋了。哎,洛京太危險了,不敢住啊。”
鄭義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孫紳毫不忌諱鄭義笑話,迂回側問不成乾脆直接問:“周小哥,你在洛京消息靈通,可知道麗紗紡織集團為何突然大量高價收購棉花?”
鄭義攤手:“你問錯人了,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連一斤棉花幾多錢都不知道。”
孫紳不信,自顧自嘮叨說:“泰武初年五年大災荒之後連年豐熟,物價快速回落,棉花低至一斤三四十文錢。後來棉紡車革新,棉花漸漸提升至一斤六十文錢,與前明相若。可麗紗紡織集團開多少價?八十文錢一斤,整整抬高三分之一。一般來說,雇傭紡農紡棉常態是三斤棉花出一斤土布,另給紡農一鬥米薪水。如今糧食低賤,紡農往往不要糧食,改要一百文錢酬勞。如此,棉花六十文一斤時,一斤土布成本為280文錢。而若棉花升至八十文一斤,一斤土棉成本就抬高至340文。再加上棉花轉運成本,棉布轉運成本,庫房積壓消耗等等,該賣多高價碼才能回本?”
鄭義頓時了然。
想了想,鄭義決定提點兩句:“哦,聽你這一說,我倒是真知道點消息。麗紗紡織集團采用的是新式紡織機,效率是家用紡織機的百倍。也即是說,同等時間,家用紡織機紡織一斤土布,新式紡織機就能紡織一百斤土布。簡單算一算,家用紡織機紡織一斤土布,人工成本是100文錢;新式紡織機紡織一斤土布,人工成本是1文錢。哪怕棉花抬高至八十文一斤,土布成本也僅僅只有241文。”
孫紳赫然變色:“怎麽可能!”
孫紳劇烈搖頭:“你若說效率提高兩倍三倍,我信,可提高百倍?世間怎麽有那種利器!”
鄭義但笑不語,懶得和孫紳辯駁:愛信不信。
說話間,一輛雙馬四輪馬車踏踏走來,正是馬車行所謂富貴馬車。說是富貴其實半點也不富貴,好在車架車簾都非常乾淨,駕車的少年郎也乾淨利索,不至於令人捏鼻子強忍厭惡情緒。鄭義信步登車,坐穩後招呼孫紳說:“孫老哥,還拚車不?”
孫紳猛然驚醒,然後急忙應聲:“拚,拚。”
馬車車廂標準六人座,鄭義、孫紳、李姓幫手三人拚車仍然極為寬敞。孫紳登車後皺眉苦思半晌, 回過神來發覺鄭義不在意剛才吐露勁爆消息,忍不住追問一句:“真有百倍之多?”
鄭義回望孫紳:“到了紡織廠,你問問他們賣布不賣,不就曉得了?”
孫紳怔然:這道也是。
不過,眼前這位洛京來的少年如此自信,難不成是真的?
孫紳猶猶豫豫追問說:“周小哥可親眼見過新式紡織機?”
鄭義簡單答說:“見過。”
孫紳神情登時緊張起來:“新式紡織機什麽模樣,腳踩還是手搖?”
鄭義乾脆直說到底:“不是腳踩也不是手搖,而是用蒸汽機。蒸汽機懂嗎,用蒸汽機帶動機器紡織?”
孫紳半信半疑:“蒸汽機也能用來紡織了?”
鄭義反問說:“為何不可?”
孫紳沉默,良久才說:“若真如此,那可就要天下大變了。泰武十年蒸汽機用來挖煤,煤價一年一跌,如今連松江府都用得起煤了。江南不知有多少砍柴的挖煤的,鬧著要砸毀蒸汽機,若非官府後來出兵鎮壓將他們盡數流放南洋,恐怕已經亂起來啦。這蒸汽機紡織機更厲害,竟能一次提高百倍效率。能紡棉花自然也能紡皮毛絲綢,天啊,該有多少人因此狼狽失業,想想就可怕。十戶之家,必有紡車,羲生新聞報說我中國有一億三千萬人口,十分之一就是一千三百萬,難道朝廷準備將這一千三百萬人全都流放到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