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簾繼續說道:“此人至南海後又有奇遇,雖然無人知曉細節——因為老師見到還是小孩子的皮皮時,曾經感歎光明有後。”
寧缺微怔,說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蹤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余簾說道:“不錯,我始終認為他從這件事情裡獲得了很多。”
寧缺看著南門前那些石頭,沉默了很長時間,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問道:“師兄和師姐聯手,難道還不能勝過他?”
“老師說過一句話,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余簾說道:“……那麽修行有時候比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師兄長,自然也就比我們強,師兄雖然天賦過人,但性情太溫和,就算學會了打架,最終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她沒有對自已做出評價,亦是一種默認,寧缺還想到了一個很麻煩很關鍵的問題,三師姐現在身上還帶著傷,可能是很重的傷。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強者,雖然她是最神秘強大的二十三年蟬,但要徹底擊敗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價。
在當前這種局面下,人間還能擊敗知守觀觀主的,便只剩下驚神陣。
寧缺轉身向城門內走去,繼續這一場破題之旅。
隨著時間的流逝,又因為南門外多了一片塊壘,長安城內天地元氣的流轉越來越凝滯,尤其那道生死往複之間的暗線,堵塞的非常嚴重。
寧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這條堵塞的天地氣息間。
撤入長安城內的無數難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進各處百姓宅中,長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鋪酒樓大多已經關閉,早已沒有平日人氣鼎沸的模樣,肅冷的冬風在街中來回吹拂,顯得格外冷清。
南門外的塊壘大陣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雖然可以對觀主進行一些攔阻,但已經確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堵塞的驚神陣衝開,那麽他還能從哪裡調動如此多的天地元氣,來修複這座驚神陣?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很長時間,他數日數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體的想法,卻找不到實行的方法。
“那些虛無縹渺的氣息,怎麽才能變成真實的力量?”
寧缺看著街道中龘央的朱雀繪像問道。
朱雀沒有回答,因為它也不知道。
寧缺轉身繼續行走,想著那天清晨在雁鳴湖澤岸看到的包子鋪,青石板上的熱霧,想著那時的感悟,心情變得越來越低落。
他隱隱明白應該怎樣做,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卻不知如何握緊,看到彼岸,卻沒有船,於是煩惱愈盛。
他走到一條靜巷外,忽然聽到牆後傳來讀書聲。
不知何家的塾師,在給學生們講授唐律疏議。
聽聲音,那些學生年齡應該還很小,清稚的聲音背誦著繁雜的唐律疏議,參差不齊,卻非常專心,有趣之余令人心生感動。
眼看著國將破,家將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讀書聲。
依然能夠聽到唐律。
這種平靜很令人感動,甚至令人敬畏。
因為這種平靜裡,有一種力量。
寧缺站在牆外,靜靜聽著牆內的讀書聲,聽了很長時間。
這就是人間的氣息,只是怎樣才能讓這種力量具象化?
皇宮之前的南門觀非常清幽。
因為篡改遺詔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對南門觀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道觀之外隱藏著很多人,很是肅殺。
寧缺拾階而上,走進了南門觀。
道觀裡的道人們看見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後上前行禮。
他是顏瑟大師的徒弟,南門觀的道人稱他為師兄。
寧缺擺擺手,示意眾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個人走進幽靜的道殿,站在牆壁下,看著那些油彩繪成的教典故事,還有那些像神話一般的傳說,沉默了很長時間。
把人間的氣息,轉變成真實的力量,宗教最擅長做這種事情。
這也就是所謂信仰之力。
雖然道門的信仰之力,用於向昊天祈禱,貫通天地神人,和他現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種啟發。
寧缺在長安城裡四周行走,就像當年那個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來到萬雁塔寺,登上了萬雁塔。
站在塔頂小窗旁,看著安靜的長安城,他請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變成具體的力量嗎?如果可以,需要經由怎樣的途徑?”
“思想本身沒有力量,但一旦展現出來,便可能顯現出某種力量,正如皇龘帝陛下的聖旨,如果只是腦中的一個想法,便沒有任何效力,只有當他說出來,或者用文字寫在紙上,他的想法才會擁有效力。”
黃楊大師走到他身旁,看著空中漸向南去的最後一群秋雁,說道:“你所問的途徑,如果等同於手段,語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樣也是手段。”
寧缺說道:“信仰呢?”
黃楊大師說道:“信仰本身沒有力量,需要一個具體的指向,當無數人的信仰集中在那個指向上,力量便會體現在那個指向上。”
“佛祖嚴律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為這一點。”
黃楊大師看著他繼續說道:“你師顏瑟當年曾經說過,每個人的想法其實都是一道符,只是太過弱小微渺,所以無法感受得到,而當所有人同時寫一道符時,這道符便有可能顯現出來,甚至變成偉大。”
寧缺明白了些什麽。
原來還真有可能,尋找到一種手段召集能夠與天地相抗衡的人間之力,如果他能夠尋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驚神陣。
他來到雁鳴湖南岸坐在霜草間,伸指到空中,臨摹了幾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後開始寫字,開始尋找那個字。
已經晉入知命境的他,此時隨意寫出來的字便是符,寫字便是寫符,他尋找的那個字,實際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陽逐漸西移然後落到城牆下,黑夜來臨。
他坐在湖畔繼續寫字寫符,尋字尋符。
幾百字。
幾千字。
最後只剩下一個字。
那個字由兩條直線構成。
正是他會的唯一神符:二字符。
他不停地寫著二字符,寫到疲憊不堪,雙眼明亮複又黯淡,然後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後變得麻木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停止了書寫。
他看著雁鳴湖對岸的院落發呆。
便在這時,有片雪花飄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場戰鬥。
桑桑撐著大黑傘,站在風雪中,唱歌給雪湖聽。
如果桑桑還在,如果大黑傘還在如果鐵箭還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長安城貫通,也能借助驚神陣殺死那個男人。
然而桑桑已經死了。
湖對岸的院落已經很多天沒有燈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報,大黑馬和馬車消失不見。
他必須找到那個能夠調動人間之力的字。
雪花繼續飄落。
幾根睫毛飄落。
他的臉色蒼白,頰上卻有紅暈,顯得極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靜實際上已經焦慮疲憊到了極點。
他找不到那個字寫不出那個符。
顏瑟大師用了一生的時間,都沒有找到那道符,更何況是他。
寧缺歎息一聲,一道白霧。
他舉起手指繼續書寫,繼續尋找。
他在白霧裡書寫,在落雪裡書寫,在漸漸積雪的地面上書寫。
因為疲憊與緊張他的手顫抖的越來越嚴重。
二字符的兩個筆畫,有時候會變得有些歪斜。
長安城的下了一場雪。
這是天啟十八年的第一場雪初雪。
黑夜漸退,晨光漸至。
城中的街道與簷瓦,都被白雪覆蓋,好生潔淨。
昨夜風從北方來,城南安靜。
因為沒有寒風的干擾,南面的城牆上覆著淺淺的一層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間。
城牆薄雪間,出現了一隻腳印。
此處距離地面約有數十丈,蒼鷹能築巢,人不能至。
但卻多了一隻腳印。
瞬間後。
數百丈外的城牆薄雪間,又多出了一隻腳印。
緊接著,有一雙腳印出現在其後。
這兩個腳印分別屬於兩個人。
熬冬的老鷹,被城牆上的腳步聲驚醒。
它警惕地望向遙遠的空中。
明明那兩個人的腳印在城牆之上。
它卻望向空中。
一望無盡的長安城牆上。
那兩個人的腳印不時前後出現。
看不見人。
只能看見腳印。
仿佛仙人在人間留下的痕跡。
腳印漸至南門。
輕揚的雪花裡,出現一抹青衣。
知守觀觀主在南門外,顯現身形。
一柄道劍, 負在他的身後。
七日不眠,在山河間縱橫無數萬裡,他依然神清氣朗。
雪中忽然出現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觀主的後腦。
觀主揮劍。
劍與木棍相遇。
迸發出一聲巨響。
響聲悠揚宏亮。
黃鍾大呂。
長安城醒來。
城內鍾聲大動。
不知是被鍾聲震動。
還是被劍與木棍的撞擊震動。
還是被那個人所震動。
十余裡長的南城牆上覆著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牆顏色。
城牆之下積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積在了一處。
(最後那個畫面,我很喜歡,如果拍電影,那就漂亮了,點卷名,這一卷快結束了,我希望能夠盡快回復正常,現在任罵便是,六個小時才能寫一章的日子,我也很想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