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溪底的圓石微微顫抖,似平要走卻始終沒有移動,只在身旁徒勞地掙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後升起,穿過細密的水草,帶著草葉底部附著的氣泡。(p;“這證明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須借著溪水浮力能展現絲毫。“四師兄探首看著溪水裡那串珍珠樣的氣泡,淡然問道:“小師弟你願意把符道所學用在實際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談虛為,這種理念我很欣賞,但我不是很理解為什麽你要求這道風符必須這麽小,你準備用在何處?”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準備把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須小。”
四師兄回頭靜靜看著他,說道:“好想法。”
寧缺笑了起來,然後笑容還未全展,便又聽著四師兄下一句話。
兒…可惜還是癡心妄想。”
他吃驚問道:“為什麽?”
四師兄說道:“盔甲刻符增防禦,刀劍刻符增殺傷,難道會沒有人想過在箭上刻符?自古以來,有無數人都曾經有過這種想法,但他們都失敗了。”
寧缺皺眉問道:“為什麽會失敗?”
“道理原因有千萬種,真正的解釋其實只有一種,因為所有嘗試在箭上刻符的嘗試,沒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為止,這是一種注定失敗的好想法。”
“失敗是成功的媽媽。”
“小師弟這句話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記有很多媽媽生出來的小孩也很失敗。”
“再嘗試一下也無所謂吧?”
“那你必須重新設計符線,現在你這道符,只有大明宮的梁柱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宮的梁柱變成一根箭,又到哪裡去找這麽粗的弓弦?”
“四師兄……”
“嗯?”
“我個天發現你說話很刻薄。”
“像我這種玩技術活兒的符師,講究的便是在極薄處刻字。”
“好回答。”
在羽箭土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並不是寧缺現在有的想法。事實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聽到呂清臣老人講述修行秘辛時,他便有過這種念頭。
在岷山與邊塞磨練多年,讓他擁有了一手絕佳的箭法。每當思考分析怎樣與修行強者做戰時,他很自然會聯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夠作用於羽箭,那麽在與修行強者的戰鬥中,可以保證安全距離與攻擊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呂清臣老人在聽到他這個想法時,便當場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輕,無法在上面刻符,附著元氣消散太快,除非能解決這兩個棘手的問題,羽箭便不可能成為修行者所選擇的武器。
那時候的寧缺根本沒有接觸過符道,便沒有多想,然而如今身為神符師顏瑟的傳人,在書院後山看著這麽多癡人高人,他總覺著在羽箭細杆土刻出符來,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夠成功,豈不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雖然在溪畔被四師兄好生刻薄打擊了番,但寧缺並沒有喪失全部信心,回到長安城後,他闖進昊天道南門觀覓著師傅,纏了對方三天兩夜,得了些指點,然後回到老筆齋,拿著筆墨尺線思考了很長時間,終於把準備刻在前上的風符縮到最小。
深夜時分,燈火微搖。
全身裹著白布的桑桑,從床上緩緩飄了起來。
白布上密密麻麻貼著些細長的紙條。
紙上隱約能夠見到一些古怪的線條。
緊閉的窗戶傳來一陣低沉的嗚咽。
臉專蒼白的寧缺站在床邊,目光幽幽看著她。
畫面看上去顯得異常詭異可怕。
因為連續畫了四十幾張風符,寧缺識海內的念力幾乎被壓榨一空,臉色極為蒼白,但看著緩緩飄起的小侍女,看著媽身上粘著的那些紙符,他的眼光裡滿是喜悅。
隨著桑桑瘦小身軀在空中的浮動,他上下移動著雙手,感慨說道:“什麽叫空中飛人?這就叫空中飛人。這要去變魔術,我哪裡認識劉謙是誰?”
懸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著眉尖說道:“少爺,我也不認識劉謙是誰。”
第二日來到書院後山,寧缺取出那張細長形的符紙,極為鄭重遞給了六師兄,說道:“師兄,這事兒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藝了。”
六師兄接過符紙疑惑看了半晌,然後從屋角拾起一根寧缺前些日扔在這裡的羽箭,把符紙攏成圓筒,緊密貼到細細的箭杆上,發現剛好合攏。
“大小雖然合適,但我依然覺得呆會兒失敗。”
六師兄取出精細雕刀,坐在窗口明亮處,開始照著蒙在箭杆上的符紙線條鉤刻,他的手指很穩定,一絲不顫,運刀看似鈍遲實際上卻是精確到了極點,絕不奢求氣度瀟灑只求實際效果,發絲般的刀鋒尖完美複製著符紙上的線條。
待刻符完畢,寧缺拿起羽箭對著窗外天光,看著細細箭杆上那些像花紋般細膩美麗的線條,不由大感震驚,真誠讚道:“六師兄,你手藝真好。”
六師兄把精細雕刀收進皮匣中,憨厚一笑說道:“我本來就是手藝人。”
二人走出房間來到鏡湖畔。
寧缺深深呼吸,平靜心神,把這根羽箭擱在黃楊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松微緊,念力自識海釋出,傳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線。對於普通符師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鑰匙,他寫出來的符便是鎖,只有自己的念力能激發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聲,緊繃的黃楊硬木弓弦彈回。
幾乎同時,念力激發了箭杆上的符文。
硬弓之間一陣清風生出然後迅疾四散,而那隻箭……卻不知飛去了何處。
平靜如鏡的湖面上沒有羽箭飛過的痕跡。
湖對面的山林裡沒有羽箭飛過的痕跡。
湛藍的天空下,找不到一絲羽箭飛過的痕跡。
凡走過爬過飛過都必有痕跡,那麽這枝刻著風符的箭瞬間消失去了哪裡?
寧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頭向六師兄投以詢問的眼光。
六師兄攤開雙手,憨厚的臉上滿是惘然神情。
就在這時,七師姐從鏡湖中心那方亭榭裡走了出來,只見她柳眉倒豎,怒不可遏,頭上身上滿是極細微的木屑,仿佛剛從哪個伐木場庫房爬出來一般。
寧缺看著七師姐如此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心想師姐真像傻姑啊。
六師兄常年鑄兵刻符,性情憨厚卻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見七師妹身畔緊握著的右手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掌心裡握著一枝金屬打造的寒冷箭簇,頓時身體微僵,心頭微寒,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進了自己的打鐵房緊緊關上了房門。
寧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疑惑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打鐵房,然後回過頭來,衝著亭裡的七師姐喊道:“師姐,你有沒有看到一枝箭?”
七師姐強行壓抑著怒火,強行微笑說道:“什麽箭?”
“就是一枝……箭杆花裡胡哨的箭。”
七師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緊握著的那根箭簇,問道:“是不是這個?”
寧缺吃驚說道:“就是這個“噫,怎麽只剩了個箭簇?杆跑哪兒去了?”
七師姐輕拂頰畔發絲,撣去發間夾雜著的木屑,風情萬種微笑道:“在這裡。”
寧缺終於醒過神來,毫不猶豫轉身便往打鐵房方向狂奔,大聲喊道:“六師兄!救命!快開門!”
還沒有跑到打鐵房處,寧缺悶哼一聲停止了奔跑。
他艱難扭頭望向自己身後,臉色蒼白,險些哭了出來
他屁股上多了十幾根繡花針,針針入肉。
亭榭中,七師姐輕拈繡架,冷笑說道:“刀劍針,現在居然輪到箭了!不給你些教之,真不知道日後你會不會把火器也拿來瞎整!”
小小插曲之後,研製符箭的創新工作依然要繼續,而且因為湖畔的這番鬧騰,又多了兩個看熱鬧的圍觀群眾,陳皮皮剛剛給松下棋癡送完飯,暫時沒有什麽事情做,七師姐則是因為在湖心亭裡要時刻防備頭頂再下一場木屑雨,實在難以靜心繡花,所以乾脆花下繡架過來看稀奇。
“就算箭杆能刻符,但風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杆本身能夠承受的力量。”
七師姐提著一個鍋蓋,拍掉肩頭殘留的木屑,望著正專心準備試驗的寧缺和六師兄說道:“如果不把這個問題解決,怎麽試都沒用。”
“從前有人這樣試過嗎?有。他們成功了嗎?沒有。那些前賢神符師比你寧缺更天嗎?是。他們成功了嗎?沒有。所以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堅持這個想法。”
陳皮皮提著送飯用精鐵鍋,搖頭說道:“你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和生命。”
這兩位圍觀群眾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實際上從未放棄過打擊寧缺自信心的任何機會。寧缺倒也並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說道:“準備了。”
“前無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實驗,倒數開始,三,二,一,發射!”
陳皮皮大聲喊道,當他喊出發射二字後,第一時間提起手中的精鋼鍋擋住自己的臉,只是因為臉太胖太圓,雖然那口精鋼鍋已經極大,卻還是露了一圈肉邊在外,模樣看上去極為滑稽可笑。
七師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時,已經用雙手把鍋蓋舉了起來,拚命地護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顏。
即便是寧缺,在射出這枝符箭之後,也在第一時間躥到六師兄身後,用師兄強壯如山的身軀,擋住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試射,造成了極為慘烈的後果,湖面那些泛著白肚皮的魚,還有林中那隻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鳥,便是這種慘烈的直接證據。
六師兄沒有遮臉,認真地在天空中找尋著那枝符箭的蹤跡,身為武器研發製造人員,他從來不缺少這種冒險精神,看了片刻後他搖頭說道:“好了。”
七師姐從鍋蓋後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張臉,問道:“師兄,箭在哪兒?”
六師兄指著湖對岸遠處的那方密林,說道:“好像是去了那邊。”
陳皮皮放下精鋼鍋,大笑說道:“那是二位師兄彈琴吹簫的地方。”
七師姐擺擺手,說道:“沒事兒,這兩個師弟一旦開始彈瑟吹簫,什麽事情都不會記得,別說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頭扎進去,也沒有什麽反應。”
聽著這話,寧缺身體微微一顫,對六師兄說道:“看來箭杆材料確實不行。”
六師兄從箭筒裡取出最後一根符箭,同道:“還要試嗎?”
陳皮皮搖頭說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寧缺能把符箭研製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開宗立派,哪裡還用得著學什麽符道真義。”
“我聽出來你這是在罵我。”寧缺聳肩說道:“但我還想試一試。”
看著陳皮皮和七師姐再次緊張抬起鍋和鍋蓋,他笑著搖頭說道:“這次我就在原地試,不用遮臉。”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寧缺釋出識海裡的念力,直接激發了箭杆上的符文。
只見箭杆上那些美麗細膩的符線驟然一亮,周遭的天地元氣迅速聚攏,一股清風無由而生,繞著細長箭杆不停纏繞旋轉。
寧缺盯著箭杆,用念力仔細感知那些風息流動的方向和規律。
忽然間,眾人肉眼可見,那根細長的箭杆上的符線不知為何深深向箭杆裡陷了下去,構成箭杆的木材瞬間緊繃,然後撕裂,裂成一狠狠極細的木纖維!
噗的一聲,湖畔煙塵大作,木屑漫天飛舞。
引來咳聲一片。
寧缺撣掉身上的木屑,說道:“普通材料,沒辦法做符箭,必須換。”
“換什麽?”
“用精鋼。
陳皮皮搖頭說道:“精鋼材質自然能免承受風息撕扯之力,可問題是,精鋼打鑄出來的箭……怎麽射?世土哪有這樣的弦弓?”
“弓可以用鐵胎弓,弦……也有辦法解決,問題是精鋼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沒有辦法射出去。”
七師姐問道:“刻了符後的精鋼箭會不會輕一些?”
寧缺搖頭說道:“我和四師兄前些天試過,就算輕也有限。”
六師兄忽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用精鋼打空心管。”
陳皮皮說道:“為加強你對箭杆符文的感知強度,我建議可以往裡面摻些銀。”
六師兄點頭說道:“這個難度並不大。”
寧缺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