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柯寺遠在東南,路途遙遠,而且沒有人願意把時間弄的太緊張,所以雖然說盂蘭節會的時間在秋天,但唐國準備參與盛會的遊客和使團,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時間,選在初夏這些天前後出發。
書院是最先收到爛柯寺請柬的地方,派出寧缺做代表,已經康復的桑桑當然也跟在他的身旁,他們出發的時間正在今日。
除了大師兄要隨夫子遊歷,書院後山的弟子們都很少會出現在人世間,這些癡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裡才會覺得幸福,而且對他們來說,後山已經足夠大,根本不需要去紅塵裡沾惹什麽是非。
正是基於這種理念,他們對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師弟非但沒有什麽羨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當寧缺啟程之時,就像兩年前他去荒原時那樣,所有師兄師姐都來替他送行,並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禮物。
四師兄和六師兄經常替寧缺設計製造好東西,所以這一次也沒有送什麽特殊的東西,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匣子,九師兄北宮和十師兄西門依然最不講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離別曲便當了禮物。
聽著悲涼的簫聲琴聲,寧缺從大黑馬嘴裡硬生生搶回半根黃精,看著正自眉飛色舞的二位師兄,惱火說道:“這是送行還是送葬?能不能不要這麽不靠譜?”
大黑馬這時候心情也很惱火,只不過沒有人理會它,大白鵝正在鏡湖裡故作深沉地慢慢遊著,小白狼半蹲在唐小棠的腿邊,聽著她和桑桑滿是不舍的談話,微微偏著狼頭,似懂非懂的模樣。
一曲蕭瑟曲罷,北宮未央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疊薄薄的紙,依依不舍遞了過去,說道:“小師弟,這是世間以為已經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譜,極為珍貴,你可不能再送師兄不靠譜了。”
寧缺心想自己拿個琴譜做什麽?魔宗聖女唐小棠現在喊自己小師叔,自己難道還可能在旅途上遇著位聖姑?但他轉念想著這琴譜如果真的珍貴,那應該能賣不少銀子,便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琴譜算不什麽譜?靠譜靠譜,你知道靠字何解?靠便是棋之術語,所以靠譜一詞說的便是棋譜。”
五師兄傲然走到眾人中間,帶來了無盡的酸臭味,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天沒有洗澡,七師姐忍不住蹙著眉頭嘮叨了兩句,他卻毫不在意。
“爛柯寺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哪裡值得吹這般悲涼的曲子,便是悲壯也是可笑,不過那座破寺以棋界典故而名,寺中僧人在棋枰之上的本事著實不差。”
向來不理世事的五師兄,以前所未有的堅毅肯定神情看著寧缺說道:“我與老八在書院裡潛心苦修,竟讓那些僧人僥幸邀得大名,小師弟你此行爛柯,斷不能在棋道弱了書院威名,丟了師兄的老臉。”
話音方落,八師兄抱著厚厚的一堆棋譜走了過來,看著寧缺殷切囑托說道:“小師弟你看我們下棋也看了幾十盤,即便再愚頓,想來境界也要比那些僧人高上不少,只是你平日裡太懶,所以基本功不行,這是二位師兄精心編制的棋譜,在路上不妨多多打譜修行……”
寧缺早就已經傻了,心想這哪裡是哪裡?
便在這時,五師兄把八師兄懷中的棋譜奪了過去,厲聲斥責說道:“愚蠢!這些棋譜給小師弟有有什麽用?”
寧缺大喜,連連點頭說道:“是啊是啊。”
然而他沒有想到,五師兄轉身便把那厚厚一堆棋譜塞給了桑桑。
“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遠勝小師弟。”
五師兄看著桑桑和言悅色說道:“桑桑,維護書院棋道天下第一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書院在長安城南郊,不用擔心城門關閉的問題,所以為了避暑,直到太陽西斜,夜色將臨的時候,寧缺和桑桑才動身。
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漸漸隱入山腰雲霧之中,二師兄的眉頭微微蹙起,總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怪異,隱藏著某些自己無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師兄看著黑色馬車離開,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暮色照在他舊棉襖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微塵,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顫抖。
二師兄回頭望著山道上大師兄的背影,心頭微有所動,追了上
大師兄走的很慢,但不知為何,卻很難被他追到。
大師兄走到草廬時,夕陽將將熄滅。
夜色籠罩山谷,繁星一顆接一顆地出現在黑色天幕之上。
夫子站在草廬外,半佝著身子,眯著一隻眼睛,正對著一個筒狀的鐵製物事在看,不知道鐵筒裡究竟有什麽。
大師兄走到夫子身後,問道:“老師,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星星……嗯,應該說觀星,這樣比較雅。”
夫子示意他過來看看,說道:“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來孝敬我的,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觀星鏡,但我先前試了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不過卻能把遠處的風景放大,拉到近處,我看倒不如見望遠鏡為好。”
大師兄把眼睛湊到鐵筒前看了看,發現確實如老師所說,鐵筒視野裡的星星沒有變大,但如果看遠處星光下的山巒,則會顯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師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說道,只是笑容顯得有些憂慮。
夫子望向頭頂夜穹裡的繁星說道:“世間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沒有無所不知的人,你小師弟懂的事情再多,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樣,相傳那七卷天書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當年我還如你一般是個青衫書生時便能看懂其余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卻依然還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卷上留的那些話。”
大師兄誠懇說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廢話,為師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不過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煩惱。”
大師兄說道:“如此事由,不得不憂。”
夫子看著他嚴厲說道:“如果這是一個故事,誰也不知道該怎樣發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憑什麽認為故事的結局就一定是那樣?
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無論陳皮皮再如何扮可愛,寧缺再如何插科打揮,老師最疼愛的徒弟始終還是大師兄,老師很少會批評大師兄,像此時這般嚴厲的訓斥,更是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大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若無明日憂,便有今日愁。”
夫子說道:“人當為今日愁,不必為明日憂。”
大師兄說道:“老師若不是憂慮人世前景,為何要讓小師弟去爛柯寺?”
夫子看著籠罩在銀暉裡的山林,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瀑布聲,說道:“你小師弟殺夏侯那夜,我才發現桑桑那丫頭身體裡的毛病,竟比想像的還要嚴重,若真用西陵神術治,隻怕最後會治出問題,我讓他帶著她去爛柯寺,便是想看看佛宗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把她的病治好。”
大師兄黯然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麽辦?”
夫子轉身看著他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師弟會很傷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應該得病。”
“道門那邊呢?”
大師兄說道:“桑桑是西陵神殿的光明神座繼任者,如果道門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會擔心,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夫子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子,忽然微嘲一笑,說道:“治病救人……若道門會治病救人,我現在還何必如此苦惱?有時候我在想,當我們去治病救人的時候,也許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師兄若有所思。
夫子神情嚴肅說道:“你愛世上所有人,所以無法隻愛一人,而你小師弟不同,他不愛世上任何人,隻愛一人,所以在殺死夏侯之後,他這一生都必將心意舒暢,誰也不知將來能走到哪一步,而你卻不得不承受掙扎抉擇的痛苦,如果你不能看破這份痛苦,那麽所得必有所限。”
場間一片安靜。
很久之後,乾淨而溫和的笑容再次出現在大師兄臉上,他說道:“老師,我願意一直這樣焦慮下去,因為不焦慮的我就不是我了。”
夫子看著他讚歎說道:“我錯了,你對世間的仁愛不涉任何教化陳規,純然發乎本心,如此又怎能限制你的將來?”
“倒是為師,始終還是那根在牆頭搖擺不定的野草,總想隨著風動,如今卻不知風從何處起, 我不知你小師弟會遇見什麽,但我相信如果不行走,那麽便什麽都不會遇到,只要行走那麽總會遇見未來,等到他遇到也就是我們遇到真實未來的那一天,我們再來想如何做便是。”
夫子感慨說道:“可惜那個為了一碗紅燒肉,便要和我對罵三天三夜的家夥……早就已經死了,不然我很想問問他會如何做。
不知何時,二師兄來到草廬,一直靜靜站在旁邊,聽著老師和師兄的對話,始終沒有開口,直到此時終於忍不住說道:“老師,雖然我聽不懂你和大師兄在說些什麽,但我想我能猜到小師叔會怎麽做。”
夫子神情微異,撫須問道:“你小師叔會如何做?”
二師兄理所當然說道:“打呀。”
夫子發現這些弟子們越來越像自己,什麽事情都說的那般理所當然,只是理在何處?他惘然問道:“打誰?”
二師兄也很惘然,半晌後嚴肅說道:“不管是誰。”
(我也將出行,給大家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