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傘就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在長安城的雨霧之中緩慢流動飄離。
桑桑不知何時松開了手中緊握著那角衣袖,仰著臉蹙著眉尖問道:“少爺,先前在公主府裡你和小蠻在說什麽呢?我看那些嫉嫉宮女臉色很難看。”
寧缺看著小女孩兒故做沉穩的神態,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裡經常生的情景,當時他背著她從這座險峰爬向另一座險峰,從這個山寨偷往另一個山寨時,要忙著探路尋道,又要忙著給背簍裡的小女孩兒講童話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塗,忍不住笑著揉揉她的腦袋,說道:“講童話……你知道我這個拿手。”
桑桑好奇問道:“講的哪個?灰姑娘還是三隻小豬?”
“小王子。”
桑桑蹙眉認真問道:“小王子?他聽得懂嗎?”
寧缺一怔,心想這倒確實是個問題。
在深春細雨之中,主仆二人一路閑聊一路向北,穿過通孝坊便回到了東城,沒有走進臨四十七巷,而是繞過巷口向東城的更深處走去,老筆齋今日閉門休息,不知何時桑桑悄無聲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緊緊裹住的樸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漸漸大了起來,東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裡,寧缺和桑桑走到東城某偏僻貧民坊外停下了腳步,撐著大黑傘站在一處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廟簷下,望向坊內默默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打鐵聲。
桑桑安靜輕聲說道:“再過一會兒鐵鋪便會關門,年輕的師傅們會忙著收拾今天的訂單,陳子賢則會回後院休息,聽說這些年他已經極少親自落錘了,那時候院內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剛好今天下雨比較方便。”
寧缺看著天上的鉛雲黯光默默計算著時間,估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傘遞給桑雜說了聲等我,然後從身後取出一頂不知從哪裡揀的笠帽戴在頭頂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來越大的雨水中穿過兩條巷道,靠近坊內的打鐵鋪後院。
堅韌靴底踏在坑窪不平的坊間石道上,踩在積水裡出啪啪輕響,在雨天裡根本不引人注意,寧缺看著不遠處那道簡陋的木門,緩步向前,握著裹布樸刀的左手越來越緊心中默默回憶著這第二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油紙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將軍府滅門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爾在夏侯麾下在軍部做諜子時的調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換來的資料。
陳子賢四十七歲,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因舉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被朝廷嘉獎,後於天啟四年因妄起戰釁故被錄除一應勳,逐出軍隊,其後家中又連遭禍事,妻子與其和離,帶著兩名幼子返回家鄉而此人卻留在了長安城中,變成了東城貧民坊某間打鐵鋪裡的師傅,貧困潦倒不忍言說。
油紙名單上的那些人,在滅門案和屠村案後,除了有兩三位高官依然享著厚爵清名,其余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經死在他手中的那位禦史頹喪度日,有的人惶恐終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門後方的陳子賢則是潦倒度日。
寧缺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按照慣常推斷或是話本小說上面的常見橋段,當年曾經殘害忠良陰謀賣主的家夥們在復仇開始之時,必然是烈火烹油鮮花怒放囂張快活地一塌糊塗,如此方能讓復仇的人們更有先天正義感和快感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復仇殺戮的對象們,似乎並不比他活的更好。
隱約猜到了應該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無確認,也不願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喚,正是殺人報仇的大好時機,日後無論官府怎樣調查,想必也不會懷疑到,也不敢懷疑到他的身上,這點比較重要。
他微微低頭看著笠帽邊緣滴下的雨水,緩慢移動腳步,離那扇門又近了些。
脫漆木門表面微濕,手指摁在門板上感覺有些冰冷,他側耳認真傾聽院內更前方那家鐵作坊傳來的聲音,聽著那些重錘敲打砧鐵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他握著布裹樸刀的左子緩緩提起,右手輕輕把木門推開。
被雨水滋潤了的老舊門軸出一聲類似嗚咽的輕鳴,戴著笠帽的寧缺握刀而入,平靜走下殘破的石階,看著院內柴房外蹲著的那個老人,說道:“陳子賢?”
柴房外那老人穿著一身舊舊的薄襖,肩頭袖角處有被經年爐火灼焦的痕跡,幾根黑的棉花從脆布裂口中伸了出來,看上去有神淒苦之感。老人頭花白胡亂系在一處,粗長像鐵塊般的雙手分別握著斧頭和木塊,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眸裡面閃過一抹異色,看著推開院門的寧缺,看著那道笠帽下方的陰影,想看清楚他的臉,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
寧缺停下腳步,微微仰頭看了一眼簡陋小院四周,確認所有學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內沒有一個人,他回身把院門關上,用右手解開頸部笠帽的系帶,然後緩緩握住布裹樸刀的前柄,繼續向那個蒼老的退役軍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陳子賢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裡滿是黑泥的左手松開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後伸到腰後握住了一把刀,同時舉起了握著斧頭的右手,看著那個自風雨中走來的臉色蒼白的少年,嘶啞說道:“終於來了。”
寧缺的刀來了。
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用淘米水磨礪了十數日的鋒利刀刃,從鞘中閃電拔出,輕松切開刀鞘外緊裹著的舊布,斬風斬雨斬過往,一往無前斬向陳子賢的脖頸。
陳子賢立刀,兩刀相交出一聲清脆的嗡鳴,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濺射而出。
就在此時,前方鐵坊裡響起一陣急促的打鐵聲,把院子裡的刀聲全部蓋了過去。
鋥鋥鋥鋥鋥,磅礴大雨之中,寧缺雙手握刀,面無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頸斬割腹,樸刀攪動著風雨,與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當當當當當,火紅的灶爐旁……學徒們麻木地夾著燒紅的粗鐵,揮舞著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坊外的風雨之聲大作,他們什麽都沒有聽到。百度將夜吧手打
嘶啦聲起,薄袍被切開,斧被震落,腕被斬斷,風雨中悶哼之聲連綿響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須臾之間寧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陳子賢擋住了前十六刀。
然後刀聲消失無蹤,只剩下風聲雨聲和錘擊砧板的雷聲。
陳子賢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滿是汙泥水漬,蒼老黝黑的臉上多了幾滴血,胸腹間的薄襖被斬出了無數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處亂伸著,最中間的那道口子極深,一直深到他的骨頭裡,腑髒中,不停冒著血水和別的顏色的體液。
雨水從屋簷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頭上,滴到他額間愁苦的皺紋上,然後自黝黑臉頰上淌過,迅把那幾滴血衝涮的乾乾淨淨。
寧缺低頭緩慢收刀,看著自己急劇起伏的胸口,看著胸口處那道極險的斧痕,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沒有想到大唐當年一位普通偏將,在市井底層煎熬困苦這麽多年後,居然還擁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
陳子賢眼神渾濁無力看著身前的少年,喉中嗬嗬幾聲似乎多了很多痰,極為痛苦地咳了幾聲,咳出兩口血痰來,虛弱說道:“我以為自己早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你確實是那些人當中被遺忘的最厲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為背主求榮之徒,朝廷裡無論是誰都不敢放膽用你,也不知道這些年你有沒有後悔過。”
寧缺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看著垂死的老人說道:“不過也正是因為你已經被世界遺忘,所以我想殺死你應該不會引起太大龘麻煩。另外就是我考進書院了,殺死你被我視為慶祝活動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就像鮮花和鴿子那樣。”
陳子賢蒼老虛弱的眼眸裡滿是困惑不解,低聲道:“給個看快吧。”
“時間還很早,你那些窮學徒要完成今天的訂單還要很長時間。”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雨雲垂著珠簾般的雨絲,根本看不到日頭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輕聲說道:“至於痛快這種事情,這些年來你們讓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詩要念給你聽。”他看著柴堆裡將死的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說道:“我自山川河畔來,我自草原燕境來,我自將軍府中來,要取你的命。”
聽到將軍府三個字, 陳子賢渾濁的眼眸驟然變得明亮起來,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釋然,顫抖的雙手下意識在濕漉漉的柴堆上劃拉著,盯著寧缺那張青稚的面容,顫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將軍的兒子還活著,你……你說……你考進了書院,百度將夜吧手打真好……真好,我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將軍的兒子還活著……活的還不呃……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著誰不累呢?”寧缺低頭看著腳前被雨水擊出無數朵黃濁水花的坑窪,低聲說道:“要學書要學奧數要學鋼琴畫畫,每個周末都要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面跑來跑去,到最後少年宮比家還要熟,你說我累不累?”
陳子賢沒有聽懂這段話,捂著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搖了搖頭。
(早晨遛狗,進電梯準備回家,停電,漆黑,應急燈閃,警鈴無效,對講機沒音,掏出電話沒信號,強行扒開電梯門一道小縫,找了兩格信號給老婆電話,電梯正在兩樓之間,我狂吼報警,同時短信指示樓層和醒目標識悔……老婆下樓隔著電梯門陪我……小時後,警龘察還沒到,物業到了,我出來了,腿有些軟,出來抽了根煙,然後一覺就睡到了這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