輟朝多日的未央宮再次召開大朝會,天子在內侍的攙扶下勉力入殿,三公九卿領著班首跪拜行禮,當他們抬起頭愕然發現太子劉徹赫然出現在天子的右手領受百官跪拜,這一變化大大出乎百官的預料之外。
“天子攜太子出席大朝會,到底蘊含著哪些政治含義?”
三公九卿們面面相覷,立刻聯想到某種巨大的變化,或許到了攸關大漢帝國重大轉折點的時刻。
天子面色不好,說起話來中氣不足:“朕身體不好,這幾個月乏於問政,讓諸卿受累黎庶不滿,身為天子愧對列祖列宗的期望,朕本應該勵精圖治為漢家長治久安出一份力,然則朕的身體實在不行,侍醫說朕的陽壽不久,或許見不到來年的春天,所以朕有意讓太子先著手國政歷練一番,從今日起命太子劉徹監國,代朕治理日常國政即可,三公九卿列官百僚不得有誤。”
“陛下!”衛綰稽首道:“陛下不可聽庸醫的胡言亂語,陛下貴為天子禍福自有泰一神護佑,又豈是反覆俗子可以看透的呢?”
百官隨即稽首拜下:“請陛下收回成命!”
劉徹的臉色一下變的很難堪,原本聽到父親要讓他監國理政興奮的一夜都沒睡好,結果卻給了一記當頭棒喝,差點讓年輕的太子情緒失控。
天子觀察到他的臉色不斷變化,心中忍不住暗自搖頭,太子畢竟年輕,沒有經歷幾十年儲君的磨練,棱角太鋒銳很難在朝堂上壓住三公九卿,依照天子原本的打算,至少還要讓太子再當上十年的儲君,到那時該有的磨練也差不多都有了,他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去見列祖列宗。
只可惜,時不待我!
“豈有此理!”
太子殿中,劉徹的咆哮聲透過紗帳遠遠的散開。
宮中內侍小心翼翼的避開風頭,跟隨多年的老宦官知道太子的脾氣並不壞,只有少數時候會勃然大怒,次數少並不代表暴怒的劉徹就很好說話,明智的人會選擇主動避開風頭,實在不避開就低頭塌腰裝作自己不存在。
憤怒中的少年太子沒有失去控制亂丟東西,十幾年的儲君訓練告訴他要心平氣和,不要為了一丁點負面情緒做出錯事,他那位執政十五年的父皇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從很小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告訴他必須學會克制。
韓嫣跟著罵了幾句百官愚昧反被瞪了一眼怏怏退下,汲黯也走進去勸諫太子要有寬宏大量而被轟了出來,公孫賀和鄭當時拙於言辭於是很明智的躲得遠遠的,直到曹時踏進太**才有所改觀。
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太子獨自坐在矮榻上生悶氣:“太中大夫,你說朝廷裡的三公九卿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父皇的身體不好提出來讓我監國理政,他們竟然毫不留情的提出反對意見,難道他們不清楚我將來要做天子,這樣對待我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曹時聞言立即稽首賀道:“那可要恭喜殿下,朝中百僚如此反應正是個非常好的苗頭啊!”
“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百官拒絕太子監國是出於公心考慮,沒有第一時間拜倒在太子殿下面前,證明朝中的官僚並不是趨炎附勢之輩,難道太子殿下忘記指鹿為馬的典故了嗎?趨炎附勢或明哲保身之輩是最多的,他們面對趙高的無恥舉動或是諂笑或是閉口不言,只有幾個剛正不阿的大臣敢於直言免不了被趙高殺害,若朝中每個人都是正直勇敢的官僚,即便朝中有趙高出現也沒有他施展陰謀詭計的機會,殿下您說這是不是一喜啊!”
劉徹面色稍霽,好歹心裡覺得舒服一些。
但是他仍然很討厭硬骨頭似的大臣們,在劉徹的眼裡滿朝文武都是食古不化的老朽,哪怕是對太子太傅衛綰的評價也很普通,竟敢在大朝會上無視一國儲君的態度作出強硬反駁,他覺得每個人恭敬守禮的背後隱藏著輕蔑自己的心思。
“蔑視!他們一定在蔑視我!憑什麽瞧不起我,父皇認為我歷練不足,母后只會順著父皇的話說,皇祖母還把我當作沒長大的孩子,宮裡所有人都覺得我還年輕不懂事,今天連外臣也敢於在大朝會上看不起我,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
或許是憋了十幾年,把整個心都給憋壞了,又遇到第一個打心底裡看得上的良師益友,留著就把這些年受到的各種不滿和委屈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傾訴出來,守在外邊的內侍和宮女們早就很有顏色的躲開了,宮闈之中每個貴人心中都藏著秘密,不是特別點名讓內侍傾聽,他們都會主動的避讓開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劉徹的不滿有很多很多,大到今天大朝會上百官的輕視,小到雞毛蒜皮的事情被長輩輕輕的訓斥幾句,尋常不經意就錯過去的東西都被拿出來說上一說,就像每個人少年時代都會出現的青春期矛盾,又或者叫成長的煩惱。
接下來兩個人閑聊起少府量產水泥,平陽侯國進獻的水泥並不多,只夠太**的角落裡建起一座小涼亭,青磚水泥為材料的地基,用特製的圓柱形磚石壘砌成涼亭的立柱,整座涼亭沒有用一塊木料製作而成,堅固程度比木製建築高很多,又比夯土築造省時省力,聽說水泥是從尋常可見的礦石裡燒製而成,價格和成本都非常低廉。
太子有事沒事就去涼亭坐一坐,雖然不是寒冬臘月可畢竟天氣剛暖和,一早一晚氣溫依然很低,興致勃勃的太子拽著曹時去涼亭裡坐著閑聊,傍晚的涼風一吹兩人同時打起哆嗦。
劉徹摸出手絹擦擦鼻涕,裝作四處看風景的模樣:“我說你家是不是有聚寶盆,為什麽總是你家能造出好東西?”
“我這不是剛造出好東西就給殿下送來了嘛?水泥這東西用的好,可以節省許多人工,家家戶戶蓋上磚石房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我想的是造長城,守住可惡的匈奴人,不讓匈奴人踏入漢地一步。”
“造城牆和長城可就太難了,得需要很多很多時間。”曹時苦笑著說道。
劉徹頓時大為不滿:“為什麽還要等?”
曹時無奈地作出解釋:“目前殿下只是監國理政而非天子,以我侯府的力量造水泥的速度有限,而且石頭再便宜那也要雇人去開挖,燒窯需要石炭和雇工出力,磨碎水泥需要許多的畜力水力,隔著幾百裡運送到長安舟車輾轉非常不便,能造出點水泥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你趕快回去造水泥吧。”
就這樣他被三言兩語打發未央宮,年輕的太子說風就是雨急性子,偏偏太子尊貴無比還不能硬頂,隻好開動腦筋用三寸不爛之舌不停的忽悠,好歹這幾個月的耳濡目染讓劉徹有不小的改觀, 起碼腦袋裡沒有必須集權的念頭,就連當今天子劉啟也在反思自己的人生。
要說人最害怕的選項裡必然會有一條是死亡,人怕死是天性本能無須置噱,論及死亡的意義還有高下之分,漢代人繼承先秦時代的文化習俗,堅信善良和有功德的人死後會進入類似天國的地方,皇帝駕崩也是要升上天國去見列祖列宗。
當今天子命不久矣,他對死亡的畏懼心在一點點削減,反而更在意臨死前留下多少好名聲,因為這直接關系到他能否進宗廟享受廟號和每年的祭祀犧牲,按道理講兒子應該給亡父上廟號,但是漢代繼承周禮的所有特征,不但對諡號管束的非常嚴格,更高規格的廟號則是精益求精非常吝惜給予。
天子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想著給自己洗個好名聲爭取努力一把衝刺進入宗廟和先祖共享後代祭祀,可是周家嫡系死的只剩下周建德一個光杆司令,關東各地還在傳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歌謠,想給自己洗個好名聲又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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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反集權是確保弱勢的列侯不被膨脹的皇權消滅,不等於搞西周或歐洲的大分封,這兩者風馬牛不相及。大一統對於列侯沒有利益損害,只有大一統內隱含的中央集權會傷到列侯的利益,所以要做個小小的區分,一個天子一個帝國不可分裂是支持的,皇帝把列侯百官當狗使喚隨意處決是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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