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綰拿出一份試卷說道:“第一名就是這個會稽郡吳縣朱山拊。”
“他是哪個陵邑的?”
“不在陵邑,在長安城內居住。”
“嗯?為什麽不在陵邑裡?我記得不在陵邑應該不允許在長安居住。”
“他家有個官身。”
“原來是耕讀之家,難怪會有這麽好的文采。”
曹時瞟過朱山拊的個人簡歷,在家庭成員一欄看到很眼熟的名字,朱買臣。
直不疑歎口氣:“他父親叫朱買臣,我也曾和他有過數面之緣,他家是吳國,本是會稽郡的小吏,去歲先帝駕崩前夕押送囚犯到京師,只因先帝駕崩耽誤了行程幾乎流落街頭,無意中遇到同鄉莊助,得推薦入宮禦史。”
宮中低級官僚有很多,他也不曉得宮中哪個人朱買臣。
“不及格的那麽多,是不是咱們出的試題太難了?”蘇廣意問道。
曹時抬起頭:“不算難,我們找人測試過的,正常情況應該會考出及格成績才對呀!這麽多不及格應該是良莠不齊。”
身後蕭勝陰惻惻地聲音傳來:“不難還淘汰了那麽多人?”
審閱試題的小吏悶著頭裝作不知道,另外三個副祭酒也假裝沒聽見,曹蕭兩家撕了幾十年。外人是很難插進嘴的。
曹時冷笑一聲嘲諷道:“國家取士必須有嚴格的章程,隨便把阿貓阿狗招進來是對江山社稷的不負責。對天子的不負責,副祭酒要多為天子負點責啊!”
“久聞你牙尖嘴利的名聲。果然很會說話。”
“你的陰陽怪氣也不差分毫。”
發榜日當天,馮單早早的出門,與劇信匯合到太學門口看榜。
到地方時幾萬人圍著門口焦急的等待,直到卯時末大門緩緩打開,幾名小吏張貼榜單,南軍衛士虎視眈眈的守著大榜,不讓人越過雷池一步。
“我的名字呢?我的……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在這!”
一個人發瘋似的大喊大叫,身後的人立刻把他拉出去。擠進來的人四處張望:“還有我的名字在哪……唉,怎麽沒有我的名字呢?”
欣喜若狂者十之二三,鬱悶失落者十之七八,劇信憑著強壯的身體擠到人群裡,找了半天才看到兩人的名字。
“怎麽樣?有沒有咱倆的名字。”
“中了。”
“那太好了。”
馮單高興的不行,成為第一批太學生是非常光榮的。
受到太學考試的影響,長安城及五大陵邑冒出不少講學課程,主講筆試的考題分析和破題訓練,各類講壇花樣百出。連諸子百家也來湊熱鬧。
曹時入宮拜見天子,匯報招募太學的成績。
張榜通過的只有區區35200多人,距離預料中招募五萬滿額有較大差距,大部分考生不具備考試能力。有些人只會寫幾百個常用字,識字率低的驚人無比。
這可不是鄉下,而是大漢帝國的首都圈。集中大部分天下精英的長安城,最富饒也是識字率最高的地方。竟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通過率,可見文盲率到底有多高。
曹時滔滔不絕的說道:“陛下!文盲太多是阻撓大漢帝國發達的重要絆腳石。假如我們漢家有三千萬識字的農民琢磨新農技,有五百萬識字的貨殖者和百工琢磨新工藝,還有兩百萬識字的軍人琢磨對抗匈奴和南越,那麽我們今天將會比過去更強大,強大兩倍以上。”
衛綰慷慨激昂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古人誠不欺我也!陛下乃千古一帝,受萬世黎民敬仰,如果陛下大力解決文盲之難必將名垂青史,萬古流芳。”
“說說看。”
連同曹時五個副祭酒都松了口氣,太學第一次招生的情況那麽糟糕,這還是建立在天量人口基礎上的,要是每年都招生恐怕連一萬人都招不到,若不想辦法解決這個難題,太學搞不了幾年就要退出天子的視線,一旦天子熱情減退就很難說重視度有多高了。
為了自家的飯碗和志向著想,五個人都要站在一條戰線眾口一詞,哪怕蕭勝與曹時有很深的矛盾也不會隨便拆台。
曹時是五個人裡最輕松的,他可以不當榮譽副祭酒,願意繼續出把力無非是看重名聲作用,他相信太學一定會發揚光大的,放棄一塊金字招牌無異於丟西瓜撿芝麻,因而為了規勸天子格外賣力。
“百姓日常所需無非衣食住行,吃飽穿暖是基礎,再高點追求是吃的起肉,穿的好衣,閭裡的農民過上好日子,更高的是讀書識字能有一技之長比刨食於田間地頭幸福,過上好生活是人的天生本性,倉廩實必然要追求禮節,若陛下能開公學聘師長,教導讀書識字明漢律知禮法,他日長大成材上可以報效天子,下可以安家糊口,豈不樂哉!”
劉徹沉吟片刻點點頭:“車騎將軍說的有理,朕也有意培養百姓識字,然而老子曰,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智,強其骨!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與幾位愛卿的說法有些相衝突。”
曹時的眉頭皺起,瞥見衛綰與直不疑滿臉無奈。
天子第一句話出自《老子》,原文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為無為,則無不治。
這套思想是黃老派的核心思想之一,劉徹記得一清二楚,衛綰與直不疑是黃老學大師,當然不可能輕易忘掉,只是不想在天子面前露出學派思維,按照老子的愚民思想真的沒法開太學,這與黃老無為思想相衝突。
孔子的話或許不值一哂,老子則完全不同。衛綰、直不疑也必須認真面對。
“陛下明鑒,其實此話有另一種解法。”
劉徹笑道:“那麽請衛卿說說看?”
“這個……其實聖人的意思是,意思其實……”
衛綰是滿頭大汗張口結舌,腦袋暈乎乎的傻愣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面對,胡說八道一定會被天子嚴厲斥責,可是他已經站出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必須說出點東西通過天子的審核。
直不疑也很著急。倘若衛綰過不了這關,天子勃然大怒免官去職,說不定會影響到幾個人乃至太學本身的地位,拚命的向曹時使眼色。希望他能出來說幾句。
在場的五個人,蘇廣意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他在天子眼裡可有可無。屬於累死累活做事還不太招待見的,酂侯蕭勝頂著大牌子在那兒杵著。其實他自己也是個大水貨,天子對他沒有任何好感。更不用指望他出來說話,萬一應答不對說不定他也要倒霉。
衛綰頂著皇帝的目光不敢有絲毫動彈,直不疑是個老實人,黃老學術水平到還可以,口才急智可就差多了,給他三天時間指不定能寫出封似是而非的疏奏,把衛綰捅出的大窟窿勉強堵住,讓他一時半刻找出補救的辦法根本不可能。
“陛下。”
劉徹看向了曹時,只見他躬身道:“臣以為此段話全篇道理是這樣的,不應特別崇尚大賢,使百姓相互尊重沒有地位高低之差,不生爭鬥攀比之心,不允許哄抬昂貴的奢侈品,讓百姓們保持對平抑物價的淳樸風俗習慣,使得黎民百姓不會因為暴利而生出盜竊之心,不見令人心馳神往引人墮落的物欲,則淳樸的民風民俗可以持續保持。
因此聖人治世之法,應當是安撫百姓讓其虛心服從,保證百姓衣食無憂穩定人心,壓低百姓們爭強好勝的旺盛鬥志,鍛煉百姓們的身體使其不受欺辱,必須要讓黎民百姓懂得敬畏遵守漢家鐵律,避免他們道聽途說妖邪之詞惑亂民心,避免百姓為了追求不可能達成的欲望而生出野心和邪念,形成約定俗成的念頭和風俗時,那些聰明的心懷叵測的人就無法再煽動百姓作亂了,所以保持漢律的嚴格執行,避免百姓生出雜亂的心思念頭,才能讓漢家江山永保太平。”
好!
劉徹蹭的一下站起來,忍不住為曹時鼓掌:“說的好啊!車騎將軍大才驚天地也!泣鬼神也!”
衛綰聽的目瞪口呆,直不疑與蘇廣意面面相覷,原來《老子》五千言也可以這樣解,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蕭勝捶胸頓足,暗恨曹時這小子又大出風頭。
天子高興的不得了,曹時能把“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解成純化百姓的單純思想,避免物欲和邪念影響士民心神,讓惑亂天下的人無從下手,則天下大治,不得不說是個奇才。
偏偏他還不是胡說八道,無知不是什麽都不懂,而是純化思想心如赤子般純真,民風淳樸猶如上古三代百姓,漢家皇帝最喜歡誇耀民風好,出了長安城放眼四望閭裡中的百姓都很淳樸,許多閭裡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家有難八方支援,皇帝做的好不好,除了百姓吃的住的如何,還有一條硬指標是民風保持的如何。
先帝劉啟,之所以能加高宗景皇帝,最有分量的功勞竟然是推廣泰一神教,聽起來很不可理解,但是對於純化民風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百姓皆拜同一個神靈形成類似天子為天下之主廣泛共識,同時又可以借用英靈封神保證每個有功勞的人上天成神,人們對英靈封神的渴望是極強的,這是一股充滿正能量的願望,天子與朝廷很樂於百姓有這樣的追求。
當今天子劉徹登基稱帝以來。立刻下令天下十大城市率先開建太一神廟,少府撥款270億錢作為建設成本。隴西的石料無窮無盡的運往黃河兩岸,關東的石頭山也立刻成為緊俏貨。有錢的列侯找到當地縣府簽訂契約,雇傭百姓開山鑿石以充作神廟的奠基石。
百姓們積極性也很高,沒有人反對石頭建造的美麗神廟,因為木頭一千年會腐朽,石頭卻可以萬年不朽,神殿不朽則香火不斷,香火不斷則神靈不朽,百姓們期望立功立德封神,造神廟就是大功德。他們寧願不要工錢也希望神殿不朽。
天子造神殿,功勞不能和高宗景皇帝想比,首倡之功沒他的份,唯有想其他辦法解決,既然辦學也可以純化念頭,天子不介意讓百姓們去讀書識字,只需要規定他們隻讀某一部分書就可以了。
接下來,曹時為天子設計辦學思路,果然是簡單粗暴的方式。百姓識字只需要日常用到的兩千個字,讀書隻讀朝廷編撰的官方書籍,基本是黃老無為的基礎思想,以及漢律的基礎。對動員制度和作用的簡單介紹,對偉大歷史的回顧,既可以弘揚先民的精神。又可以減少民間對朝廷的非議。
“陛下請放心,秉承心如赤子則雜念不生的精神。遵章守法只是教學目的,唯有雜念不生才是辦學宗旨。”
曹時緩緩退下。
馬拉坎達(撒馬爾罕)。大月氏人的王城,中亞草原上的璀璨明珠,它曾經是屬於波斯帝國的著名要塞,最終倒在亞歷山大的鐵蹄之下。
幾年前,還曾是大夏(巴克特裡亞)的王都,被更加強大的大月氏人掠奪過來作為王都,流連在奇異的城市裡,波斯風格與希臘風格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張騫見到了大月氏王,受到熱情的款待。
白發蒼蒼的老者致敬酒詞:“尊敬的漢使,我代表大月氏人,向大漢的天子致以崇高的敬意!”
“多謝了!”
滿滿的葡萄酒慢飲而盡,張騫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他並不喜歡葡萄酒的酸澀味道,也不習慣充滿香料香氣與腥膻氣味的大月氏王庭,雖然他們住在城裡做派類似大宛人,但大月氏人骨子裡仍然是遊牧民族,他們依然逐草而居,大月氏王也會隨著部落四處遊蕩,王城只是越冬的勝地而已。
張騫拱手說道:“在下奉天子之命與月氏王結盟,兩翼夾擊共滅匈奴,事成之後月氏人祖庭歸您之手,我家天子只要奪下匈奴單於庭龍城,並殺死匈奴單於,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呵呵,漢使請喝酒!”
大月氏王又端起酒繼續喝下去,張騫被逼無奈捏著鼻子喝下一杯,又說道:“二十年前的國仇家恨擺在眼前,相信您一定記恨可惡的匈奴人,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我們漢軍有虎賁數十萬枕戈待旦,只要月氏王派兵牽製,我軍隨之可以長驅直入滅掉匈奴,不知月氏王以為如何?”
康居的歌舞聲不知不覺停了下來,內侍與陪客的官僚們紛紛告辭,酒宴上只剩下少數重臣。
“匈奴人太厲害了,我們打不過的。”
帕格瑪低聲喝道:“米圖爾,你已經忘記我們的仇恨了嗎?”。
大月氏王米圖爾看向小月氏的骨肉兄弟,氣勢陡然下降一截,無奈地說道:“我沒有忘記,但是我不能這麽做!”
“你胡說!”
“我說的字字屬實,我們的子民很喜歡馬拉坎達,很喜歡軟弱的塞種人,和平的草原,沒有人想回到祖地與匈奴人碰撞,帕格瑪你也過來吧!小月氏的兄弟舉族遷徙過來,我們可以一起打大夏人,搶他們的糧食和財寶。”
“無恥!”
帕格瑪憤怒道:“月氏王的頭顱被做成酒杯,幾十萬月氏人死於非命,還有那些叛徒投靠了匈奴人做走狗,今天連你們也背叛了祖先,可恥的人!我們的先祖會為你們感到羞恥!”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一兩個人主戰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的子民太害怕匈奴人了,即使仇恨也不敢去報仇,所以抱歉了,隨便你怎麽罵,我們不能回去。”米圖爾站了起來微微點頭,帶著侍衛退了出去。
迦呼羅問道:“我們該怎麽辦?”
“哼!”帕格瑪怒氣衝衝的走出去。
張騫心裡無奈極了,幾天的努力苦口婆心的勸說,大月氏王死活就是不答應,哪怕他父親被砍掉腦袋做成酒器的仇恨,他也願意徹底舍棄掉。
膽怯王,懦弱的大臣,帶領著幾十萬大月氏人住在大草原上,他們是外強中乾的紙老虎,欺負弱小的遊牧民族尚有余力,面對真正的強敵只會夾起尾巴做隻喪家之犬。
雖說大月氏人依然是縱橫草原的雄獅,但是他們的雄心已經土崩瓦解了。
司馬談沉吟道:“看來君侯出發前的話沒有錯,大月氏王注定不會東返河西走廊,我們只有執行接下來的使命了。”
“你是說……”
“向西!經過帕提亞、塞琉古到達羅馬!那是我們的終極使命!”
張騫若有所思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