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弋謙畢竟是老謀深算,此時勉強保持鎮定,喝斥道:“禦前叩閽非同小可,無論是否誣告,進殿前就要承受廷杖三十,你可想清楚了,不要自誤!”
“大人,下官心意已定,您也不必再勸。 ”
徹底豁出去的白葦看向錦衣衛那邊,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這位小旗官,我要到聖上那裡去擊鼓告狀,你若是執意要抓我,也請跟我一起去禦前說個分明吧。”
李盛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但仍強撐著哼了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托詞要逃?”
“你再三糾纏,是要阻止下官擊鼓面聖嗎?莫非是錦衣衛做賊心虛?”
這話一出,就算是李盛氣得滿臉凶光,也不敢再行阻攔——他也不是笨蛋,跟這種大逆案沾惹上絕對是九死一生,就算咬斷鋼牙,也不敢再提什麽抓人了!隻得眼睜睜的看白葦步履蹣跚的站起,騎上兵馬司那邊勻來的馬,隨著得得馬蹄之聲逐漸遠去。
小古從缸邊沿看著這一場對峙,隻覺得眼前這一幕無比驚心動魄,雖然沒有動上刀槍,卻是比什麽樣的殺局更加凶險,也更為撲朔迷離——
錦衣衛的人明明是追趕自己幾人,卻為何瓷缸被打破後,出現的竟然是這個白葦!
他怎會被裝進缸裡,為何又要大喊什麽“大逆案”去敲登聞鼓?
他此去究竟是何人指使,又會達成什麽樣的目的?
所有這一切疑問,在她腦海裡形成了一團迷霧,而這團迷霧背後,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正在翻雲覆雨的撥弄……
她正在出神,突然發覺身後有動靜——警覺的側臉去看,卻發覺馬車後廂的暗門竟然被人打開了。有人一步步踏了進來,到了自己幾人藏身的瓷缸邊。
她握緊手中短刀正要出手,卻見對方匆匆而壓低了嗓門道:“金蘭十三脈,夢裡山河在。”
這一句暗語切口證明是自己人,小古松了口氣,卻聽對方低聲繼續道:“請十二娘忍耐片刻不要做聲。”
話音未落,卻感覺身下微微晃悠:竟然是整隻缸都被人抬起了!
爬進來的幾人手腳輕便卻又力大無窮,將瓷缸搭起一一從後車廂搬下,又從車下搬來相同數量裝滿水的替換,動作快速卻沒留下半點動靜。滿街人此時都盯著看錦衣衛和巡城禦史的糾葛要如何善了,居然沒人發覺這邊的異常.
大概就算偶爾有人看見,只怕也沒有絲毫警覺吧——裝水的容器卸下又換上,每天都要重複無數次,又有什麽稀奇呢?
馬車旁邊有小木板釘成的雙輪軲轆車,瓷罐放在上面滿滿當當就被運走,卻因為簡陋而無比顛簸,水潑出來好些,內中藏的人也被晃得眩暈欲吐。
小古隻覺得眼冒金星。遠遠的聽到街心那邊兩幫人還在高聲喝罵,似乎有人單騎而來製止,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上,宛如綿密而沉悶的暴雨。雖然驚心動魄,卻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小古洗頭沐浴好幾遍,終於覺得身上那股讓人窒息的惡臭被洗去了,她神清氣爽的著了雪色浴袍出來。卻只是用濕巾裹住長發,站在窗邊,透過飛霞紗的窗邊向外看了幾眼。
正是黃昏時分。萬花樓還未開張,但盈盈的脂粉暗香已經浮上來了,庭院裡似乎有絲竹纏綿之聲,有人在調弦弄琴,也有人在嬉笑閑聊,正是一片安寧喜樂。
此情此景如此安謐,與陰暗猙獰的詔獄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兩個世界!
直到水珠從額前濕發上滴落,她這才從沉思中驚醒,趕緊把帕巾解開,用梳篦細細打理整齊,正要習慣性的用紅繩打成長辮卷起,卻發覺梳妝台上放了一盒頭面首飾,乃是用珍珠和細小的紅寶石珊瑚鑲嵌,雖然用料不算貴重,卻是精巧細致,讓人眼前一亮。
再回頭一看,卻見屏風旁的架子上放置著杏黃海棠花貢緞立領長襖,花鳥樣藍青錯紫暗繡馬面裙,連雪貂圍脖和檀香木繡鞋都是齊整妥當,顯然很是細心。
這幾個顏色和衣料都是她平日喜歡的,看來對方不僅細心周到,還對她也有所了解。
這是誰給準備的呢?
這個疑問在她心中升起,同時卻有一個隱約的答案也閃現了:宮羽純跟她很不對盤,更不會了解她的喜好——難道是他?
小古禁不住抿起嘴唇,眉間浮現一道複雜而糾結的神色,遲疑了一下,她終究對著鏡子開始更衣梳妝起來。
蘭香閣之中沉寂安靜,今日並無金蘭會眾人聚集,只有一人坐在長椅之上,靜靜等待著佳人出現。
蓮步輕挪,木底輕叩,光暗交織的廊下有纖纖身影緩步而來,步搖的珠光在她微微抬時璀璨而亮,宛如無盡長夜裡那唯一的星辰——
“你來了。”
黃昏的斜陽透過紗窗折射在文雅男子的身上,雪青色的直綴上好似遍染金輝,整個人越發顯得鍾靈毓秀,書卷風雅——唯有那隱在書櫃背光處的一雙黑眸,寒芒點點卻又讓人如凝深淵。
光與暗,春光與暗淵……如此矛盾的氣質,卻在此人身上和諧顯現。
而就在小古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原本幽邃濃黑的雙眸,此時卻浮現一抹溫柔而奇異的笑意,“累壞了吧,過來坐下吧。”
那抹笑意宛如春風拂面,卻在下一瞬看清她的面容後頓時一滯, “為何仍然用那鴇母的臉,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柳眉明眸,瓊鼻朱唇,這張臉雖然美貌,卻是借用那俗不可耐的女子,並非是他舊日記憶的那一顰一笑……
“你很想見我嗎?”
小古站在離他兩丈遠的地方,低聲問道。
景語聞言心頭一震,面上卻若無其事,溫文笑道:“怎會不想呢?”
這一句讓小古心跳都漏了一拍,卻聽他繼續道:“你親身犯險去那龍潭虎穴,我放心不下,時時都在惦記著。”
小古聽到他平實敘述卻飽含真摯的話語,心頭好似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一齊湧上——恍惚間,有些心喜,卻有更多的失落——
只怕換了金蘭會中其他人置身險境,他也是如此擔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