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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福》五百七十二 眉娘
這裡等辰末皇帝皇后到場之後,便就正式開壇,因而還有一點時間敘話。

 顧頌與薛停董慢坐在院角的石凳處嘮磕,薛停道:“這下稷叔的心願算是了了,父母之仇報了,往後四海天涯,任憑他橫行了。”

 “什麽四海天涯任我行?他還是中軍營的副都督,皇上跟前太子少保。”董停捏著桌上落葉,說道,“難不成因為他是蕭家後嗣,皇上就要把他怎麽樣不成?若是這般,那麽這場佛會也太虛偽了。”

 “話雖是這麽說,可到底蕭趙兩家是隔著仇的,就是皇上不會針對稷叔,可萬一有人借著稷叔隱瞞身份這點大做文章呢?稷叔年紀輕輕,卻受到如此重用,朝上難免有些仗著資格老的會心裡不爽,若他們在皇上耳邊吹風呢?”

 董慢一頓,“這倒也是。”又看向顧頌:“你怎麽看?”

 顧頌沉吟道:“上次韓叔爺說等佛會過便會跟皇上主動交代這件事,我看皇上也不是那種沒主見的人,只要主動說明情況,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這裡正說著,辛乙這時候卻到了身邊了,衝眾人笑道:“幾位爺說什麽呢?”

 薛停可不好當著他的面說韓稷這事,轉口道:“你來的正好,我這幾天正好腰疼的厲害,你有什麽靈藥,給我幾顆?”辛乙身為陳王妃師弟的身份已經在自己人之間公開了,論起身份他是長輩,但他始終甘願在韓稷面前以隨從自居,他們便也不拘了身份。

 “腰疼要用什麽藥?你少在閨房裡廝混就好了。”董慢揶揄起來。薛停年初成了親,原本跟妻子相互看不順眼。如今卻是如膠似漆。

 薛停板臉訓他:“頌兒還沒成親呢,你在這裡渾說什麽?”

 董慢也察覺這話在今日這場合說出來極為不妥,立時也正了色。

 辛乙聞言,微笑著往顧頌看來:“頌兒應也有十七八了,議親了不曾?”

 顧頌臉紅了紅,說道:“我不急呢。董慢不是也沒成親麽?”

 薛停笑道:“董慢雖然沒成親,但他卻訂親了!”

 顧頌臉又紅了。

 辛乙笑道:“頌兒這麽靦腆。將來只怕要個個性乖順聽話的女孩子相伴才好。”

 “我才不要聽話的女孩子。”顧頌脫口道。

 “那你想要什麽樣的?”薛停擠了擠眼。

 他憋紅了臉。半日道:“幹嘛要告訴你?”

 說完站起身,噔噔噔跑了。

 這裡正好門外傳來了通報聲,說皇上皇后已經到了門口。眾人立刻起身,肅顏迎出去。

 雖是登基之後首次出行,但卻沒有什麽太大排場,一切流程也從簡。很快就各就各位,分男女裡外跪坐頌起經來。

 法會開始之前。太監宣讀了聖旨,旨意裡將所有枉死的朝官功臣姓名皆一一列舉,整個過程裡大夥都是沉凝而肅穆的。

 仲秋的太陽即便燦爛,卻也並不炎熱。上晌跪坐頌了兩個時辰的經,到午正開始散場歇息,用過齋飯後將會再繼續。

 沈雁進了禪室。胭脂便進來把辛乙原話說了給她聽。

 “說是不喜歡聽話的女孩子。”胭脂笑道。

 沈雁也笑起來,不喜歡聽話的。敢情是不喜歡那種唯唯喏喏的,萱娘看著溫婉,心裡可有主意呢,也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而顧頌既然還給她拍蜜蜂,這麽看來,就算是沒喜歡上,也應該是不排斥的吧?

 不過,顧頌若是不討厭某個人,偶爾一兩個親密動也是有的,但這就說明他喜歡上了麽?

 雖然她這樣有些八卦,但顧頌是她重生回來第一個朋友,萱娘又跟她挺對脾氣,關乎這兩個人的事,她就更加得小心謹慎了。這裡琢磨著,便就問胭脂:“我母親在哪兒呢?”

 “在東邊菩提院。”

 “去瞧瞧。”她起身道。

 沈雁與一眾勳貴女眷同處一個禪院,只不過像她這樣的品階各自有個獨立房間,一路與人打著招呼,穿過古藤纏繞的石廊,在靡靡梵音裡往東邊走去。

 因為上了品級的朝官命婦都在,加上隨從,往來的人很多,即便是相國寺號稱京師第一大寺,今日裡也人頭湧動,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顯得喧鬧。

 沈雁一面走一面打量著四面光景,正要抬步上階,忽然迎面走來個人,荊釵布裙素裳疤臉,瞧著竟有幾分眼熟,她不由停了腳步,出聲道:“林嬸兒?”

 林嬸在廊下停步。

 沈雁走過去,“你怎麽在這裡?”

 面前這人面上幾道淺白疤痕,不是韓家莊子上給韓稷送土產的林嬸兒又會是誰?沈雁萬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她若是韓家的下人還好說,可她不過是租用了韓家的田地務農為生,所以她根本沒有理由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林嬸目光微閃了一下,平靜地行禮:“給世子夫人請安。”

 沈雁打量她,上前半步,又問:“你來這裡做什麽?”

 林嬸道:“小的前幾日請寺裡禪師求過一枝簽,簽上說要今兒來還願。”

 她說話平平靜靜地,不似尋常貧婦,也不同於陸銘蘭那樣的清冷,而是自有一股坦然從容的氣質。當初在莊子裡沈雁就覺出她的不同,但這次一見,這特質又更加地顯眼起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樣的場合與沈雁這樣身份的人路遇後還能流暢說話。

 沈雁看了她一會兒,說道:“那你去吧。”

 林嬸彎腰謝過,等她先走遠才又繼續前行。

 沈雁走出門檻,緩下腳步,微帶思索地回頭望了望後方,與福娘道:“去查查她跟哪個禪師求的簽,來這裡見了誰?”畢竟這種場合一個民女能夠進來還是很不合常理的。

 福娘點頭離去。

 沈雁又沉思了會兒,才又抬步前行。

 林嬸走到出了甬道,又拐了個彎兒,踏上竹林小徑,才也緩下腳步來,同往沈雁離去之處深深望來。

 “姐姐,您來了。”

 扶疏領著兩名宮女在三尺外行禮。

 林嬸點點頭,抬步穿過竹林,走向羽林軍重重圍護的獨立禪院。

 門口垂著湘妃竹的簾子,扶疏親手打開,林嬸躬身進了去,趙雋和陸銘蘭同坐在禪床上,同坐的還有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怯生生的,在他們倆面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的樣子。見到林嬸,立刻起了身:“阿娘。”

 林嬸接住撲來的他,牽著回到陸銘蘭跟前,柔聲道:“洛兒,這是母后。”

 林景洛恭謹地喚了聲:“母后。”

 陸銘蘭笑中帶歎,又垂頭拭淚。

 趙雋站起身來:“這些年辛苦眉娘了,眼下原本該把你們接進宮來,但朕手頭還些小事尚待處理,所以還要托你再操心一陣。”

 林嬸彎腰行禮,說道:“皇上言重,您替陳王府平反,奴婢替您照顧洛兒,這本就很公平。”

 她的不卑不亢,竟似本就有與趙雋直接對話的資格。

 趙雋頓了頓,說道:“梓童先帶洛兒下去用膳。”

 陸銘蘭聞言點頭,牽起林景洛,進到屏風那頭的殿室裡去。

 屋裡宮人也被趙雋揮退,偌大的禪室因著只剩他二人,愈發顯得空曠。

 趙雋示意林嬸落座,說道:“當年你尋到朕的時候,隻說自己受過陳王恩惠,卻不肯說具體身份和來歷,事到如今,朕說到的都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朕,你究竟受過陳王什麽恩?”

 林嬸望著地下,默然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麽?”說完又將身子移開些許,以端正姿態跪著,望向他道:“皇上是趙家的人,趙家殺滅陳王府上下幾百口,本與蕭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站在我的立場,本不該跪你,可是你能夠做到如今地步,已是十分難得,請受我一拜。”

 說罷,她磕頭往下,額尖碰地。

 趙雋伸手將她攔住,說道:“你不必如此,朕替陳王府辦這案子也不是為你,而是為朕的良心,為大周的前途。何況當年你能夠找到朕,朕也是感動的,畢竟我趙家對陳王做下那樣的事,你還能夠信任朕,這對我來說也是種鼓舞。”

 林嬸默然無語。

 趙雋想到當年,也是滄桑一笑,“一晃也這麽多年,不管你是誰,總之恩來怨去,也扯不清了。我隻記得那些日子,是你把陳王和王妃的所有傳說用語言變成了鮮活的事實,你能幫朕照顧孩子這麽多年,就是朕和銘蘭一輩子的恩人。我敬你。”

 他執壺斟了杯茶給她,舉起杯來。

 林嬸靜坐不動。

 趙雋道:“沒有毒。”他把茶一口喝了。

 林嬸臉更垂下了一點,把杯舉起來。

 趙雋望著她喝下去,喉頭忽而滾動了一下,帶著微不可見的哽咽,說道:“眉娘,永遠是雋兒心裡最值得信任的姐姐。”

 林嬸微頓,目光深不見底。

 “阿娘,我想回家。”

 清脆的稚音忽然隨著腳步聲咚咚地傳過來,肖似陸銘蘭的那雙眼睛像寶石一樣發著光。但他的表情是委屈的,像天底下任何一個愛粘著母親的孩子。

 景洛走過來,抱著林嬸的胳膊,拖長音道:“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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