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琉璃廠。
靖月閣。
上午十點正是來生意的熱鬧時候,每隔一兩分鍾,都會有一個或兩個人推開店裡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門,慢步走上來。我坐在一樓櫃台後面,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黑咖啡,學著鄒姨賣東西時特有的表情,把自己的眼睛眯成一道細細的縫,然後轉著杯子抿上一口苦苦澀澀的咖啡,呼出口熱氣,對著店內吊著的一張寫著“靖月閣”三字的巨大匾額靜靜坐在那裡,除了發呆,還是發呆。
“咦,這古玩行換名字了?”
“看點什麽您?”前面不遠,鄒月娥正招呼著一剛進屋的客人。燕京人說話總愛把一些應該說在前面的字放到後面說,也愛吃字吞字,現在的鄒姨滿口京腔,不知道的,肯定以為她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燕京呢。
中年人先是驚豔萬分地看了看鄒姨的俏容,才道:“有民窯小件瓷器嗎?”
“當然有,您這邊請。”鄒月娥領著他往西邊的展台前走了幾步,“甄老師,民窯小件。”
甄老師笑著從櫃台器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小盤、一個小碗,放到鋪著絨布的櫃台上。中年人很懂規矩,先問了下能不能上手,見鄒月娥點頭後,方才捧起小碗反覆看著,不久,滿意地點點頭,放下,拾起小盤瞅瞅,又過了幾分鍾,他才驚訝地抬頭掃了眼四周擺在明面上的幾件瓷器與書畫,“老板,您店裡的東西都不錯啊,那是六菱花口洗吧?宋代官窯?那邊那個是齊白石老先生的畫?還有宣德爐?不是明清仿的?”
鄒月娥呵呵一笑:“我們新店開張,東西肯定沒的說,您可以隨便看看。”
中年人點點頭,“這小盤怎麽賣?”
鄒月娥跟甄老師對了下眼色,隨即道:“松鶴盤啊,這是青花釉裡紅的,您要是喜歡,給兩千五拿走吧。”
中年人一猶豫,“兩千賣嗎?”
鄒姨苦笑道:“不瞞您,二千啊,我們收來的成本都不止這個。”
“……那兩千三吧。”
遲疑了好久,鄒月娥才不情不願地點頭道:“好吧,一看您就是界裡的行家,我們也不賺您錢了,以後您可得多光顧光顧我們生意,最好給我們帶幾個回頭客回來哦,呵呵。”
“行,這沒問題,您這兒東西這麽好,不用說我也會告訴朋友的。”
東西很快成交了。
我卻在一旁看得鬱悶不已,瞧古玩的眼力我不如甄老師,賣東西和籠絡客人的手段我不如鄒姨,得,開業的這兩天,我已經完全成了古玩行裡的閑人了,啥也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吱呀,門又開了。
外面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外國人,也不知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
我立刻精神一振,急需證明一下自己存在價值的我飛快迎上去,“。”
老外笑道:“。”
我用蹩腳的英語道:“砍癌海怕油?”說罷,我沾沾自喜地瞥了眼鄒月娥和甄老師,瞧瞧,哥們兒會英語,你倆會嗎?呃,不過我的本意是想問倆老外你們想買點什麽,可是我是大二輟學的水平,連英語四級都沒過關,那句話也忘了怎麽說,所以臨時換成了“我有什麽能幫你”的話。
女老外很高興,唧唧喳喳道:“%%¥#@@@¥!)%#@@,ok?”
我一個頭有兩個大,只聽懂了最後一個ok,“普力死,say,?”
女老外放慢了些語速,咕咕嚕嚕又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單詞。
我:“…………月娥,你來吧。”我紅著臉灰溜溜地回到原處,拿了張報紙把臉擋住。
鄒月娥好笑地白了我一眼,走上去,用英語和手勢等跟倆老外交流了片刻,末了,帶著倆人來到了東邊的櫃子前,鄒姨取出一隻紫砂壺詢問地指了指它,倆老外立刻眉飛色舞地大點其頭,然後抓過紫砂壺看著,末了商量價格的時候,鄒姨比劃了一個五的手勢,倆老外也不知聽懂沒聽懂,直接丟下了五百美元,鄒姨笑著點點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易過程相當順利。
我羞憤欲死,覺得自己被裸地打了臉。
哥們兒好歹也是個大學生啊,怎連高中生都不如呐?
越想越丟人,我乾脆一轉頭上了二樓,找老媽坐著去了。
靖月閣沒新裝修,用的還是原來的格局,但是內裡的古玩布置卻是出於甄老師的建議。一樓明面上擺著的幾件瓷器書畫青銅器都是上百萬的重器,是為了吸引進門顧客眼球的,讓他們知道靖月閣裡有“貨”,其余的一些大都是低價古玩或者高仿品一類,所佔比例大概一半一半吧,別看只是五五分成,可這樣的真假比例在古玩行裡絕對不多見,已經相當可觀了。
至於二樓,這裡才是靖月閣真正放好東西的地方。
只看那南牆邊上的兩大排價值百多萬的保險櫃就知道了,裡面全是貴重物品。
“媽。”二樓樓梯有些老化,腳下的木頭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看什麽書呢?”
老媽把書從臉前拿開一些,看看我道:“早上從你屋抽屜裡翻出來的,古玩書,介紹瓷器的。”
我好笑道:“我學了半年多也沒入門呢,您學它幹啥,浪費時間嘛。”
老媽瞪著我道:“放你的屁,老娘這叫與時俱進,你非讓我把茶葉城的工作辭了,我可不得找點事兒乾啊?”
我賠笑著給她倒了杯茶,“您的事兒就是管收錢,別的沒啥。”
一提到錢,我媽就樂了,“呵呵,還真別說,這古玩行就是暴利,比美容院掙錢掙多了,你看看咱們才開業幾天啊,這就賣出了十多件東西了吧,噢,還有件官窯,那可是兩百多萬,我記得你才一百六十萬收來的,嗯嗯,照這個勢頭下去,我看每個月的淨收入過百萬都是少說了,弄得好一點,千八百萬也不是問題嘛。”
我苦苦一笑:“哪那麽容易呀。”
老媽瞅瞅我:“怎麽不容易?”
我咳嗽一嗓子,偷偷瞄了眼樓梯位置,旋即趴在我媽耳朵邊上低聲道:“這收來的古玩我沒敢跟月娥說,其實不是我從市場上買的,就算市場上有,我也花不了這麽低的價格啊,全是晏老師從裡面幫得忙,她的一些古玩行裡的朋友也都是看她的面子才沒把東西拿到拍賣會上,而是直接賣我的,甚至,咱家有一大部分古玩根本就是晏姐的,她直接用市場價格的百分之八十賣的咱們。”
聞言,老媽惡狠狠地看了我一下,“你個小兔崽子,魅力倒是不小,把晏老師都給迷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我嚇得唉喲了一下,“您可別瞎說,這兒隔音不好,再讓月娥聽見!”
“怕月娥知道你就別給我玩火!”
“哎呀呀,我不是說了麽,我跟晏姐沒啥,就是普通姐弟關系,我開店,她幫我一把也是很正常的啊,再說了,晏姐家的東西也有限,不可能源源不斷地給咱低價供貨啊,也就是剛開業的時候幫咱一把,以後都得靠咱自己了,所以,店裡的形勢也不像您想的那麽好,咱們關鍵得多找找貨源。”
老媽哼了一聲,“反正經營上的事情我不懂,你跟月娥看著辦吧。”
我一嗯,試探著看看老媽,“晏姐給咱家供貨的事兒,您可別跟月娥說啊。”
老媽冷不丁踢了我腿一腳丫子,“月娥腦袋瓜子機靈得跟什麽似的,你不說她也猜得到,我告訴你,別老自作聰明,有些事你多跟月娥交流交流,她不是死腦筋的人,你把道理擺在那兒,說你跟晏老師接觸純粹是為了咱們家的利益,我就不信月娥想不明白,誰嫌錢燙手啊?”
我翻翻白眼,直接把老媽的話當了耳旁風。
道理歸道理,就算月娥理解了,但私底下難免會給我穿穿小鞋,我可就坐蠟了。
“喂,你跟媽說實話。”老媽壓低嗓音看著我:“你真把晏老師唬住了?”
我臉一熱,“什麽跟什麽呀,我倆就是姐弟,上次是月娥誤會了,我不是解釋過了嗎?”
老媽氣哼哼地踹了我一腳,“愛說不說,我也懶得管你,別給我弄出事來就行!”
我道:“我能弄什麽事兒啊,對了,中午回家吃還是跟這兒湊合一頓?要不去旁邊老燕京炸醬面館吧,方便,省事。”
“隨便,行了,你一邊去吧,別妨礙老娘學習。”老媽把我轟開,再次拿起書,假模假樣地看著。
我撇撇嘴巴,百無聊賴地跟樓上轉了一圈,摸摸這個,瞧瞧那個。
突然,樓下傳來鄒姨的喊聲:“老公,下來一趟,有事。”
“誒,來了。”我一答應,快步下了樓。
只見鄒月娥正拿著我送她的那件十幾萬的貂皮大衣往身上披,“靖,我出去轉轉琉璃廠其他古玩行,打聽打聽情況,順便多交幾個朋友,咱們店裡本來人手就不夠,萬一碰見什麽拿不準的古玩,也能找鄰居幫幫忙,多個人多條路嘛,嗯,我先去了,等會兒回來,你幫著甄老師招呼招呼客人吧,每件東西的價錢我們都訂好了,你照著賣就行,多點少點無所謂。”
我給她理了理貂皮領子,“行,早去早回,等你吃飯。”
鄒月娥嗯了下,“看見懂行的就拿真東西給他,把咱們店的名聲打出去,看見外國人就拿仿品出來,反正語言不通,他們也不在中國常住,不騙他們騙誰呀,記住了哦,我去了,不開車,有事電話聯系。”
也不能說鄒姨太壞,古玩行都這樣,贗品假貨才是最賺錢的玩意兒。
鄒月娥一走,我就坐到了她的位置,抿了口她剛剛喝過的酒,呼,真辣,度數太高了。這是鄒姨從一個美容院客人那裡弄來的酒,那個貴婦人的丈夫是開酒廠的,這酒燕京人都管它叫徑流,也就是二鍋頭原漿,都在七八十度左右,一般燕京鹵煮店有賣的,但超市和商場等正規地方禁止銷售,只能托人從酒廠搞到。
唉,這個狐狸精啊,成天不想別的,就知道喝酒!
我擔心這種不正規的原漿對身體損害太大,皺皺眉,就抱著腳底下的一個酒罐子走到南牆邊上,打開一個空著的保險櫃,把酒藏了進去。
甄老師一看就樂了,“月娥要是知道你動她的酒,回來一準得急眼,這酒她寶貝著呢。”
我道:“那今天也不能給她喝了,早上吃早點的時候,她一人就喝了半斤五糧液呢。”
忽地,門吱呀響了聲,三個女孩兒說說笑笑著走進來。
“靖月閣,這裡好像是新開的店,名字沒聽過呢。”
“妍妍姐,快進來呀,裡面真暖和。”
聽到妍妍倆字,我愣了一下,抬頭朝門口看去,那一頭烏黑的長發,一臉嘻嘻地笑容,一身活潑的裝束,可不就是蔣妍嗎?我心頭怦怦亂跳了幾下,心說我昨天晚上還夢見她了呢,今兒個妍妍就來逛琉璃廠了,天意啊天意!我怕她見了我就跑掉,於是悄悄把身子側移,挪到了櫃子的陰影處。
其中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兒手一指前面:“哇塞,我沒看錯吧,那是宣德爐?”
“小綠,你那點眼力就別丟人了,嗯,我看看。”蔣妍沒注意到櫃台後面的我,直接拉著倆人走到了側面的玻璃展台前,定神看了看,蔣妍突然叫了聲我靠,“好像是真的!”左右一看,她又是一叫:“我靠!齊白石的畫!”
那個叫小綠的女孩嘖嘖稱奇:“這什麽地方啊,東西真不錯呢。”
蔣妍大大咧咧地把目光挪到甄老師身上,“老板,您這兒有……咦,怎麽看您有點眼熟呢?呃,想起來了,我跟雨柔閣見過你,對了,您這兒有明清牌嗎?新工老工都無所謂,您拿幾個我瞧瞧。”
甄老師說了聲好,從腳底下一個打開著的保險櫃裡摸出四塊來,放到桌上。
蔣妍笑嘻嘻地走過來,“小綠,晶晶,你倆挑吧,喜歡就說話,當是姐給你倆的生曰禮物了。”
小綠嘿嘿笑道:“妍妍姐,你也忒摳門了,我想要那個宣德爐,行不?”
晶晶也道:“我要齊白石的畫!”
蔣妍做了一個暈倒的動作,“還宣德爐?我把你倆賣了也買不起啊,一邊待著去!”說罷,蔣妍很流氓地在小綠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油,“快點選,要不我可改主意了啊,明清牌都沒得送!”
小綠看看晶晶,“流氓姐姐發話了,咱倆就別客氣了。”
蔣妍笑罵道:“你丫才流氓,你全家都流氓!”
小綠朝她做了個鬼臉,便美吧滋滋地拿起明清牌看著,晶晶也湊了過去,“這塊雕刻不錯,玉料也行啊,不過好像是新工,叔叔,這個多少錢?”
甄老師微笑道:“是新工的,給三千吧。”
晶晶呃了一聲:“太貴啦。”
小綠附和道:“是啊是啊,叔叔,你看我們還是高中生呢,也不掙錢,你給我們便宜一點唄,好不好?”
甄老師苦笑道:“三千已經很低了,你跟琉璃廠打聽打聽,這種明清牌哪家不賣四五千?”
晶晶嘟嘴道:“那算了,還有便宜點的嗎?”
蔣妍不幹了,“喂喂,你們兩個小家夥別給我省錢啊,好不容易過個生曰,喜歡就買。”
小綠白她一眼:“我爸跟我說了,蔣叔叔生意最近出了點問題,我倆哪能讓你花這麽多錢呀?”
蔣妍瞪瞪她:“看不出來,你個小妮子還挺懂事的嘛。”
“嘿嘿,那是,要是低於五十塊錢,我就不給流氓姐姐省錢了。”
這時,我從櫃子側面走了出來,裝模作樣道:“喲,幾位想買明清牌啊?”
蔣妍一看我,原本笑著的臉蛋頓時垮了下去,黑著臉,惡狠狠地瞪著我。
小綠沒注意蔣妍的反應,看著我道:“想買是想買,不過太貴了。”
我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兩塊新工玉牌,“那沒事,這倆對吧?行了,給五十塊錢完事兒。”
小綠和晶晶瞪大了眼珠子:“五十?五十人民幣?你說了算數?”
我道:“我是這兒的老板,說了當然算數。”
甄老師狐疑地看看我, 咳嗽一聲,也沒多問,折身回了櫃台後面,繼續看報紙。
小綠啊地叫了一聲,生怕我反悔似的,馬上從兜裡摸出一百塊錢拍在桌上,“不用找了!”然後一把抓過明清牌,喜滋滋地分給晶晶一塊,“哈哈,撿大便宜啦,快,收好。”
晶晶遲疑道:“這,這不太好吧?”
小綠道:“有什麽不好,人家老板都說五十了,是吧,妍妍姐?咦?流氓姐姐?你怎麽了?瞪什麽眼睛啊?”
我眨巴眨巴眼睛:“妍妍,你也挑一塊?”
蔣妍咬牙切齒道:“用!不!著!”
小綠恍然大悟:“哇,原來流氓姐姐認識這兒的老板呀,我說呢人家怎麽五十賣我呢。”
晶晶一臉崇拜道:“流氓姐姐,你面子真大,這倆玉牌可好幾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