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逼迫
玄澈從城防軍大營裡出來,讓馬兒在臨澹的大道上隨性小跑。臨澹道寬,人也多,馬兒跑不快,但這樣悠悠閑閑的感覺也很不錯。玄澈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太緊了,每日周旋於陽謀和陰謀之間,算計人再避免被別人算計,生活讓人疲憊不堪。
玄澈忽而想起玄沐羽,不知道那個懶散的父皇此刻有沒有好好處理政事呢?大概又是把一堆問題丟給晏子期吧?想到這裡玄澈不由得彎起嘴角。
怎麽會想起那個男人?玄澈突然反問自己,難道真的日子過久了開始有“戀父情結”了?
玄澈無奈地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傻了。
那個家夥可不是什麽好父親。
玄澈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行了一陣,左邊太陽穴一跳,下意識地抬頭,卻對上一雙深沉的眼睛。見到玄澈回頭,那雙眼睛的主人便微笑舉杯致意。玄澈稍一錯愕,隨即回以微笑。
只是這麽一個照面,馬就跑了過去,回頭想想,似乎除了眼睛深得讓人看不穿以外,那人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文士。
認識麽?好像不認識,大概是臨澹的一些文人名流吧。
玄澈搖搖頭不再考慮,卻沒想到只是這麽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差點讓他懊悔終身。
看著太子遠去的身影,中年文士露出微笑,對桌子對面的人說:“沒想到臨澹城裡隨便一個騎馬而過的少年都是如此風神俊秀。”
文士對面的年輕人笑問道:“司先生可知那人是誰?”
中年文士奇道:“莫非他大有來頭?”
“呵,豈止是大有來頭,他可是當今太子。”年輕抿了一口酒,又說,“比之十年前,他可是更加光彩奪目了。”
中年文士又回頭看了看太子離去的方向,似乎在那條街道的盡頭還有一個清俊的背影騎在馬上悠然遠去。中年文士嘖嘖道:“想不到,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超然脫俗的人物。”
青年笑道:“司蒼先生才知道麽?是不是後悔站在安王一邊了?”
“那不至於。”司蒼淡淡道,“安王於我有救命之恩,我還犯不著為了一個美少年而背叛他。姚公子當年不也一樣麽?為了你的救命恩人,殺了你的知交。不過,如果不是如此,今天你也不會與我坐在這裡飲酒清談。”
姚姓公子臉色微變,沉聲道:“當年之事我雖有愧疚,卻不曾後悔過,若是讓我再選擇一次,我也不會改變我的選擇。”
司蒼微微一笑,道:“這番話姚公子心裡自己明白便可,無須說與司某聽。”
姚公子臉色很不好,但卻沒有再說什麽。
司蒼看著杯中清酒,又想到那太子,說起來,西面的那位主子比起這年僅十七歲的太子,氣度上倒真是遜色不少,也無怪乎那麽多人願意追隨在太子左右了。不過太子又如何,超然又如何呢?最終還是逃不出宮闈紛爭。
對司蒼的驚鴻一瞥就像是一片落葉在玄澈的腦海裡打了個漂,蕩起一道漣漪後便再也找不到痕跡,不論日後玄澈會如何銘記司蒼這個名字,至少現在他是把這人埋到了記憶垃圾場裡。
玄澈回到宮裡就遇上晏子期,晏子期看到太子立刻迎上來道:“太子殿下。”
玄澈總覺得晏子期這聲招呼裡充滿了歡喜的味道,似乎看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什麽珍寶。莫非父皇主持的辦公讓他飽受折磨?玄澈異道:“晏大人好,晏大人剛剛離開太極殿?”
晏子期笑說:“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不在,陛下將所有事物都推到尚書省,老夫一直從上午忙到現在,腳都停過。”
玄澈笑起來,道:“晏大人辛苦了,我會去勸勸父皇的。”
晏子期無奈地搖頭:“陛下這樣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夫也認命了。”
玄澈想到玄沐羽名正言順偷懶的樣子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很難想象國家在這樣一個皇帝的帶領居然還能不衰敗,甚至略有發展。
晏子期見玄澈心情甚好,便道:“殿下不妨多接手些朝政,也好讓老夫輕松輕松。”
玄澈奇道:“在下現在接觸的還不夠多麽?”
晏子期眯眯笑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多年不管事,難得遇上殿下這樣的奇才,難道殿下不應該接觸得更多麽?殿下現在只是在陛下詢問時方出言相對,老夫以為,這還不足以展露殿下的英才。”
玄澈心下一沉,漸漸斂了笑容,道:“父皇若是不問,自然是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做兒臣的何必干擾父皇的思路呢?”
晏子期撚著胡子搖頭道:“太子殿下什麽都好,就是太過謙遜了。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殿下有這樣的才華,又何必隱藏呢?”
玄澈冷笑道:“在澈兒心目中,父皇便是隱藏在雲朵之後的真龍,凡人不見其輝,只是因為那是凡人罷了。”晏子期還要說什麽,玄澈已是面無表情,淡淡道:“時辰不早了,孤還要陪父皇用膳,晏大人請好走。”
晏子期心中一凜。太子無論是發怒還是冷笑他都能坦然面對,唯獨太子面無表情之時卻是最令人恐懼,尤其是那清亮的嗓音說出淡淡的話的時候,不論是墜入冰窖還是冬日潑下一盆冷水,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刮骨的刺寒。而支撐這種冰寒的,更是隱藏在少年淡漠神色下的決絕手段!
本以為太子心高氣傲才華洋溢,定然不會甘居於人下,卻沒想到……
晏子期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玄澈看晏子期匆匆離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
“也不知這樣想的有多少人……權力,真是誘人的東西。希望自己不要成為被‘誘反’的那個才好……”
玄澈心裡想著,目光落在太極殿刺眼的琉璃磚上,輕輕歎出一口氣。
調整了心情,玄澈進入清涼殿,意外地看到玄沐羽在和小狐狸“玩”:小狐狸張牙舞爪地撲向玄沐羽,玄沐羽指尖一彈,小狐狸就被指風打得後退一步,小狐狸不甘心,又跳起來企圖從空中襲擊,玄沐羽在小狐狸眼看就要碰到自己的時候伸手一抓,可憐的小狐狸的尾巴就被他拿在半空中。玄沐羽非常無良地拎著尾巴把小狐狸甩出門。
小狐狸被丟出半空,本來想打幾個滾落在地上,卻看到玄澈站在門口,乾脆身子一轉,剛好撲到玄澈懷裡,大大地黑眼睛直直地瞅著玄澈,眼淚在眼眶邊打轉,那神情好像在控訴玄沐羽的無德。
玄澈本還以為玄沐羽是在和小狐狸玩,還覺得驚奇呢,再多看幾眼就發現玄沐羽根本是在欺負小狐狸。想也是,一直不對盤的兩個家夥怎麽會突然玩到一塊去了。
玄澈無奈道:“父皇,您別欺負小梅花呀。”
玄沐羽不知把一張什麽紙收到懷裡,從容道:“朕可沒欺負它,這狐狸不聽話要搶東西,朕才小小教訓他一下。”
小狐狸吱吱大叫。玄澈摸摸它的小腦袋,說:“小梅花,你不聽話了?”
小狐狸突然跳到玄沐羽身上,往他懷裡扒拉。玄沐羽不高興地揪起小狐狸的皮毛,又把狐狸扔了出去。這回是玄澈主動伸手接住了小狐狸,小狐狸趴在玄澈懷裡,露出一臉委屈,吱吱地訴說冤情。
玄澈走到玄沐羽面前,看看他的話裡還露出一角的紙張,道:“父皇不會搶了小梅花什麽東西吧?”
玄沐羽的臉色十分可疑地紅了一下,還是嘴硬道:“朕能搶一隻狐狸什麽東西!”
玄澈撇撇嘴,但他也不能逼玄沐羽交出什麽,只能安撫小狐狸:“好了,小梅花,不生氣了,我下次給你煮魚羹。”
小狐狸抱著玄澈的脖子吱吱叫了兩聲方才作罷。小狐狸直起身子看看玄澈,突然一湊頭在玄澈嘴唇上“吻”了一下,順道舔了一口。
玄澈一愣,玄沐羽已經一把揪起小狐狸的尾巴怒道:“朕要把這狐狸燉湯!”
玄澈回味了一下事情經過,似乎自己不小心就被一隻狐狸給非禮了?!玄澈皺起眉頭,第一次沒有在第一時間從玄沐羽手裡搶救狐狸,而是對小狐狸說:“小梅花,你在幹什麽?”
小狐狸被倒吊在空中,血衝腦門,眼睛都紅了,聽到玄澈這麽問,只能無力地吱吱叫兩聲,企圖博取同情。
玄澈從玄沐羽手中接過狐狸,他的眉頭雖然已經舒展開,但臉上沒了笑意。玄澈看著小狐狸,口氣淡淡地說:“小梅花,下次不要這樣——我,不喜歡。”
這是玄澈第一次明確地說出自己的不滿意,在此之前,不論是誰做了讓他為難或不快樂的事,他都不曾開過口。小狐狸和玄沐羽都意識到玄澈這次是真的惱了,不同於生氣或者憤怒,就是不喜歡,小狐狸的行為觸及到玄澈的底線了。
玄澈放下小狐狸,一臉平靜地取出絲巾擦試嘴唇,然後一臉平靜地將絲巾扔掉!
玄澈再看一眼小狐狸,又重複了一句:“小梅花,記住了嗎,我不喜歡。”
小狐狸弓了身子,眼淚掉個不停,不時伸出爪子摸一把,望著玄澈,吱吱地叫了兩聲,似乎在認錯。但玄澈並不理他,而是看向玄沐羽,說:“父皇,兒臣想要改革禁軍。”
玄沐羽還在發呆,玄澈剛才的舉動不但嚇到小狐狸了,也驚到他了。玄澈最後看狐狸的那一眼,驟然間神色冷漠地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把你完全地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這個眼神玄沐羽見過,十四年前,第一次遇見這個孩子的時候,那個眼神也同樣的拒人於千裡。
一旦想到如果自己也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玄沐羽就沒有來地發慌,心中千萬思緒轉過,竟然沒有聽到玄澈說了什麽。
“父皇?”
玄澈疑惑地又叫了一聲,玄沐羽這才回神,他看看眼前人,卻道:“澈兒很氣小狐狸嗎?”
玄澈收了表情,淡淡道:“沒什麽,只是不喜歡它這樣做而已。”
小狐狸大哭,眼淚在桌子上積了一灘。玄沐羽神色複雜地看一眼小狐狸,輕聲道:“小梅花只是喜歡你而已……”
“兒臣知道。但是兒臣不喜歡。”玄澈冷漠地說,話鋒一轉又問,“父皇,您剛才聽到兒臣說的話了嗎?”
玄沐羽見玄澈不願再多說,隻得順著他的話問:“呃,什麽?”
玄澈說:“我要改革禁軍。”
“嗯—嗯?”玄沐羽一時不能反應。
玄澈揚起他秀美的長眉,神色中是不可更改的堅定:“兒臣不能讓一群窩囊廢保護父皇。兒臣知道父皇有一群優秀的影子,但這不夠,在面對數量足夠的軍隊時,他們並不能保護父皇。兒臣要除去安王,但兒臣不能讓父皇陷入危險!”
玄沐羽呆了呆,終於完全消化了玄澈的話,他看著玄澈,似乎在審視什麽。玄澈坦然地與他對視,水晶般的眼睛裡隻透露出一個訊息:我只為了保護父皇!
玄沐羽凝視著這雙眼睛,緩緩地點頭。
“好,就按澈兒的意思改吧。”
太子改革禁軍的敕令一出,舉朝沸騰,有大臣企圖上言阻止,排除那些陣亡在太子森冷目光下的膽小鬼,其余跳出來做出頭鳥的也被皇帝趕了回去。
雖然皇長子繼位的希望在太子臨朝後就被生生掐斷,但是太子即將掌握禁軍的事實還是讓某些人極度絕望。玄沃倒是有點死老鼠不怕開水燙的意思,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哦了一聲,其態度之超然令人匪夷所思。
太子要親自調教禁軍的消息讓東期門宮裡的一些人很是惶恐。太子的威名始於十二年前一個刺客的刀下,在四年前的大淼邊境上登上頂峰。太子的出場迎來眾多軍士的高呼。在軍人的心目中, 強者即為王。看起來太子屬於這個強者的范疇。
太子立於高台之上,看著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目光在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喧雜的廣場漸漸安靜,直到悄然無聲。太子神色漠然,清冷的聲音遠遠地蕩開:
“不論你們之前怎樣看待禁軍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禁軍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保衛父皇的最後一道屏障。可是,幾日前,我卻看到了一群只知道聚眾玩樂的廢物!在這裡,我不會處罰任何一個兵士,因為那不公平,除非我要將你們全部上刑!
“我隻給你們一個選擇:要麽,現在就給我滾出這裡;要麽,給你們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內,成為皇宮的精英,或者,下…地…獄!”
廣場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感覺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太子不會開玩笑,太子向來言出必行。精英或者地獄,生存或者死亡。沒有其它選擇。
傅清川在人海中看著台上神色冷酷的少年,這一刻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能成為那名精英,命運和其它士兵不會有區別:
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