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我幽幽的醒來。
最近越來越嗜睡,只要沒人喚我,我總會睡到午後,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是被餓醒的。
青女服侍我穿好衣物,我便緩緩的在院內踱步。
“娘娘,”若微福身,好像等了很久似的,整張小臉凍得通紅,“賢妃娘娘殿外候著,已等了整整一個上午了。”
“賢妃?”我蹙眉,誰啊?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賢妃乃‘賢良淑德’四妃之一,行事沉穩,為人低調。乃禮部尚書的掌上明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長安城第一美女。”青女充分發揮八卦的才能,轉而瞄瞄我,嬉皮笑臉地說,“當然,沒有娘娘美!”
我敲敲她的額頭,“就你滑頭。”
“娘娘也見過賢妃,”翡翠突然插話,“上次在慈寧宮為娘娘解圍的那位!”
哦,原來是她!超級無敵大美女!果真是長安城第一美女!人家說人不可貌相,偏偏我就喜歡以貌取人。
“那就見見吧!”
“景妃妹妹。”賢妃優雅的頷首,露出淡淡的笑容,一雙鳳目眯成月牙形,施施然向我走來。
有教養的人就是有教養,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透露出與生俱來的高雅之氣。這樣的氣質,是我們這些野丫頭怎麽學也學不來的。
“賢妃娘娘。”
不知怎的,那聲姐姐,我無論如何也喚不出口。不僅是因為不習慣,而且一喚姐姐,我的腦中就會想起那張與年齡不符的娃娃臉。
表姐,她還好嗎?
“昨個兒家父托人送來些梅子,我想妹妹正害喜,便送來了。”賢妃從籃子中拿出一個盤子,撩開上面的錦布,露出鮮豔欲滴的梅子。
我心裡一陣感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還有人這樣的念叨著我,關心我,即便是假意也無所謂。
“妹妹,嘗嘗,味道不錯。”說著,賢妃自己就吃了一個。
“對不起,我不喜歡吃酸的。”天知道,我有多想吃!可瞥到翡翠微眯的眼睛,念頭被生生扼殺在搖籃裡。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是嗎?”賢妃淡淡的笑笑,不以為然的放下籃子,轉而牽起我的手,“聽說妹妹來自異族,對宮中的規矩知之甚少,難免會犯一些錯誤•;,往後不懂得盡管來問姐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多走動走動才是。”
我點點頭,這樣的人,才應該稱得上賢良淑德吧?!
“還有上次在慈寧宮,宛兒妹妹對妹妹有些誤會,所以才會說了不該說的話,如今都是自家姐妹,妹妹要大人不計小人過才是。”
“賢妃說的是。”
她抬眸,淺笑,秋水無波的媚眼中仿佛有什麽在慢慢流轉,似雪的肌膚微微染上些許紅暈,為本就絕色的她平添了一絲嫵媚。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說的,便是這一笑吧!
“說來,妹妹大概會不信,不知是不是緣分,我與妹妹可是一見如故。”
“哦?”我揚眉,這口氣怎麽會像情場浪子在泡妞?!
“可不是嗎?”賢妃站起身來,幽幽的望著窗外的飄雪,似是陷入了無盡的回憶中,“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妹妹一般。”
我怔住。見過嗎?不可能!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不可能忘記!
“在這深宮裡,我連一個說真心話的朋友沒有,憋得厲害。那日聽說妹妹背井離鄉,孤苦無依,覺得大家都是苦命之人,才想來結識妹妹,不會唐突吧?”
“哪裡?”我扯扯嘴角,“幸得賢妃看得起才是。”
靜靜地,誰也沒有打破這樣的寧靜。我們各懷心事,思緒不約而同的飄向遠方。
“妹妹或許會笑話,”賢妃露出一抹苦笑,微微錘眸,“我是家中獨女,如今家父老邁,身體漸不如前,又無兒女陪伴左右。偏偏我又進了宮,無法侍奉左右,真是不孝啊!若是妹妹能夠在皇上美言幾句,讓我能夠跟家父謀面……”
我的心猛地刺痛,像針扎一般。手緊緊揪緊胸前的衣襟,緊要薄唇,努力抑製即將噴湧而出的淚水。
“爸爸,抱抱。”我仰起小臉,張著雙臂。
“麻煩鬼。”爸爸笑笑,擰擰我的鼻子,無限寵溺的彎腰抱起我,“蘭兒,今天能數到幾了?”
“1,2,3……”
“哇,我們家的禍頭子這麽厲害,老師表揚你沒有?”
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還不忘揚揚手裡的紅花炫耀一番,“爸爸,買糖。”
“不行,蘭兒現在換牙,吃了牙齒會缺掉的,那樣就不漂亮了。”
……
爸,爸,對不起,你現在還在生氣嗎?還是真的不要蘭兒呢?蘭兒不闖禍了!蘭兒會很乖!蘭兒每天都會有大紅花!
爸,爸……
“畜生……我生你出來不是被糟蹋的,打掉……打掉這個孽種。”
“如果你要留住這個孽種,可以,那你就永遠別想踏進我水家大門。”
“啊——”我抱頭痛叫,尖叫聲嚇到了在場的所有人。
“妹妹,怎麽了?不舒服?”
“娘娘?”一側的青女立即扶住即將倒地的我,關切的詢問,“娘娘,怎麽呢?哪裡不舒服嗎?……”
我發了瘋似的推開她,眼中閃著狂亂的神色,心中的委屈夾雜著刻骨的鄉愁滿滿溢出胸膛,滅頂的哀慟倏地襲向心頭,如針刺般難受。
五髒六腑仿佛被硬生生的撕成了兩半,每一寸骨頭,每一根神經,無一痛不欲生,喉嚨一陣劇烈痙攣,胸腔鼓噪著一股灼熱的血腥味,隻覺喉間一陣腥甜,一口血猛地溢出口,在我發覺的時候,已點點滴滴散落在大理石鋪成的地磚上。
“娘娘!”
“別過來,不要傷害我的孩子!滾開!”我一步步退後,腦子裡充斥一個聲音,他們全部都是壞人,他們想要殺死我的孩子……
“如果你要留住這個孽種,可以,那你就永遠別想踏進我水家大門。”
一遍遍,重複在腦中回旋,怎麽也抹不掉,越來越清晰。
“爸,我知道錯了,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蘭兒……”
我捂住胸口,那裡面有一顆被活生生撕裂的心,胸口好燙,好熱,無法呼吸了,粘稠的液體從喉間不斷湧出,飛灑在裙擺上,鮮紅的,血淋淋的,就好似我被撕成碎片的心,碎了還不夠,還一片一片的被扯了出來。
後來聽到響聲趕來的人,看到的場景便是大腹便便的女子蒼白的臉色,以及那暈滿紅花的白色狐裘。
她的臉色那樣蒼白,仿若透明的瓷娃娃,一碰便會碎掉。那靈動的眼眸仿佛被抽走生氣一般,空洞的飄向遠方;那一張一翕乾裂的嘴唇,正嘟嘟嚷嚷的說些什麽。
若非那隆起的腹部這麽明顯的標志,大概早已被冠以誤闖皇宮之名論處了。
“若若,這是怎麽回事?”診箱“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藥粉,草藥撒了一地,還有熱騰騰的酒釀圓子。光是聞著香味,便知道是醉仙樓的招牌菜。
白衣男子倏地上前,想要攔腰抱起瀕臨崩潰邊緣的女子,卻被女子躲開了。無奈,他只有緊緊的抱著她,不讓她傷害到自己。
女子激烈的顫抖著,在他懷裡掙扎,亂踢亂蹬,那模樣更像是一種痛苦到極致後的痙攣。
“若若,求你……別傷害到自己……”
“不要……不要拋棄我……不要!”懷裡的女子早已神志渙散,猛地,指甲摳進抱著自己的手,試圖掙脫束縛,“爸爸,不要拋下我!媽媽!”
子硯的手背很快被她的指甲劃出道道血痕,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處在崩潰邊緣的水若蘭身上。
“若若……”
子硯的心裡一陣痙攣,從女子斷斷續續的話中,他猜到了些什麽。若若,她究竟經歷了什麽?!
聞訊而來的宇印凌軒,只能僵在原地。剛剛在慈寧宮請安的他,一聽到她出事的消息便火急火燎的趕來,想不到,看到的卻是這一幕。
為何昨晚還撒嬌的女子,今日怎會投入他人的懷抱?
“你們在做什麽?還不快把這不知羞恥的賤人抓起來!”太后緊隨在後,氣喘籲籲的跑來,卻看到這一幕,對景妃的僅有的好感蕩然無存。她怎麽能容忍這樣的勾當在后宮存在?皇上的顏面何存?紫雲國的國威何存?
侍衛愣了一下,誠惶誠恐的看著皇上的臉色,似乎沒有要製止的意思,再看看太后豬肝色的臉龐,權衡利弊後,便蜂擁上前。
子硯抬眸,溫潤的眸中醞釀著暴風雨,他看著宇印凌軒,死死的盯著,一字一頓的開口,“你沒有好好照顧她。所以,我要帶她離開。”
只是這暫時的松懈,女子便從他的懷中掙開,倉皇的看著天空。
“我要回家!爸爸,你不要拋下蘭兒!我是你的寶貝女兒啊!我要回家!”
在她轉身的一刹那,狐裘上的整片整片的紅驀地撞進宇印凌軒的眼睛,那一刻,所有的傲慢,所有的懷疑,在看到她晶瑩的淚花後消失殆盡。他怎麽可以懷疑她?!
失去理智般,宇印凌軒衝進侍衛中,從身後抱著搖搖欲墜的女子,一聲一聲輕喚。
“蘭兒,蘭兒……”
那一聲聲“蘭兒”像鎮定劑般漸漸的令女子平靜下來,隻余悲戚的哭聲。
“軒,”女子靠近男子的懷裡,“我好想回家!我不該離家出走,不該的……”
宇印凌軒擁緊女子,他不敢放開,因為這一松手,恐怕就是永世訣別。
子硯看著眼前相擁的兩人, 唇邊綻開一抹淡淡的笑,若若,你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只希望,宇印凌軒能夠留住你。
太后怔在原地,“蘭兒”一詞如響雷般貫穿她的耳膜。她怎麽可能忘記,那一夜,軒兒口中喃喃的名字。她怎麽可能忘記,每逢雨夜,軒兒疼痛難耐時喚著這個名字的愛與恨。她怎麽可能忘記,紫鳶閣畫像上滴著軒兒血的字……
真的是她嗎?那個與她無緣的女子,真的死而複生了嗎?那個喚醒軒兒未泯良知的女子真的還活著嗎?還是佛祖終於看到了她的虔誠,重新給與女子生命?!
太后欣慰的一笑,正想離開,恰好看見同樣一臉擔憂的耶律寒矗立在人群中。那暴露無疑的擔憂深深刻畫在男子眸中,順著他的視線,太后看見了女子隆起的腹部。
笑容僵在臉上。無論女子的身份為何,可以肯定的一點,那個孩子絕不可能是軒兒的。她,絕不容許混淆皇室血脈的事情發生,絕不容許!
她眸光微閃,剛好掃向一旁的賢妃,唇間綻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轉身,悄然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