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頭雖然已經身為三衛軍副將,但仍舊親領三衛軍最精銳的擲彈兵營,他混在方陣中一步步衝向岸邊,準備按照計劃清理掉滯留在河岸上的海賊。讓他不得不佩服的是,紅毛番鬼的戰鬥意志之強悍,在海船悉數擱淺的情形之下,仍舊列陣迎敵。但這只能是困獸猶鬥,海船擱淺便意味著他們已經失去了退路,無論如何死戰,只要秦淮河的水位升不上來,等待他們的最終只能是失敗。
“火炮,火炮。”
張石頭默數著火炮發射的時間,相對海森堡永遠衝在前面的強悍風格,孔有德的第二炮兵營總是躲在後邊,開炮的時間有時掌握的也不是很精準。比如這次衝鋒,如果開炮再晚一點,擲彈兵營的軍卒們就已經衝到了火槍射擊的范圍內。
在晚了十幾步的功夫後,第二炮兵營的火炮彈丸終於鋪天蓋地的傾瀉在紅毛番鬼的方陣上,如果對手是二韃子或者流賊,隻這一波冰雹一般的火炮覆蓋就足以將之擊潰。
紅毛番方陣的士兵們在第一輪炮火逐漸平息之後,又頑強的繼續向前推進。緊接著,他們停下來開始裝填火槍,等待著明軍進入射擊范圍。雇傭軍上校利奧博德咬緊牙關,承受住了明軍的大炮轟擊。到現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明軍在此前的戰鬥中故意隱藏了自己的大炮,目的是引華萊士上校一步步進入圈套。
現在明軍的目的達到了,他們自然就沒有必要在將大炮藏起來。
利奧博德堅定的握著手中的長刀,身為指揮官他自然不用手持火槍和長矛戰鬥,但這一次跟隨他倒東方冒險的小夥子們恐怕要長眠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了。四面八方都有明軍呼嘯而來,這些人也許就是之前被他們打的屁滾尿流的那一批明軍。
不論情境多麽悲觀,身為日耳曼最勇敢的戰士,他們要履行職責,戰鬥到最後一刻。
“開火。開火。”
明軍終於進入了他們的射擊范圍,負責發令的軍官有些沉不住氣並沒有等明軍火槍開火之後再行射擊,隨著劈啪爆響,戰場的視線被白色的硝煙所籠罩。紅毛番看不清明軍的行動,雇傭兵們對此絲毫沒有慌亂,他們熟練的以通條擦掉火槍內壁的火藥殘渣,然後裝藥,裝彈,扣好火繩。動作一氣呵成,迅速而又準確。
第二輪齊射在指揮官的哨音響過後,再一次發射……
在南京城上望下去,昔日遊人如織的曠闊河岸已經徹底籠罩在濃烈的白色硝煙之下,人們只能聽到其中傳來爆豆一般急促而又密集的火槍發射之聲,以及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之聲。站在城牆上的尚書侍郎們何曾見過這等火器對決的壯闊場面,在他們的印象裡兩軍對決還是持刀持槍衝上去互砍互殺。
兵部尚書高宏圖指著下面的戰場連連驚歎。
“他們,他們這是什麽打法,因何聞所未聞啊。他們,用的可是火銃。”
高宏圖並非對火銃一無所知,但在明軍之中,火銃的作用也只在接敵對戰的那一刻發射一次,然後就成了燒火棍,倒提著當作錘子砸人也勉強可以使用,但終究不如長矛鋼刀用的順手,若說起遠程打擊,這種火銃又遠不如弓箭、弩箭來的精準快捷。而且更要命的是一不小心還有炸鏜的危險,沒等與敵人交戰便先自廢武功。所以,在明軍中樂意使用這種火器的士兵也越來越少。
“紅毛番鬼慣用我太祖年間盛行的三段式發火射擊之法,想來鎮虜侯也是運用此法,這才在戰場屢建奇功。”
說話的是兵部的一個郎中,高宏圖雖然覺得此人面善,卻一時間叫不出姓名。
這時有人開始問那郎中:“既然這種射擊之法如此厲害,為何到了我朝已經無人使用。”
言下之意,對兵部那位郎中的斷言不以為然。那位郎中卻振振有詞,“太祖朝以後棄用這種三段射擊之法,並非此法不中用,而是運用此法的難點出在訓練上。眾所周知,這種火銃精準極差,只有齊射才能發揮最大威力,這就要求所有持槍士卒一臂動而千臂齊動,一腳抬而千腳抬。試問練兵若此,又豈是旦夕可成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那位郎中,不管軍戶們還是招募的良家子,只要規模上了百人,別說讓他們一臂動而千臂齊動,就算讓這些人稍微安靜一些也是頗有難度。因此,極富創造力的古人針對這種情形,又發明了一種針對性的措施,每逢有重大偷襲戰事之時,便讓士卒們口銜枚而防止喧嘩,倒是簡單而又有奇效。
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想要讓一支擁有成千上萬人的兵馬按照將軍規定的動作而整齊劃一的施行是多麽的困難。
“如此說,鎮虜侯倒是練兵有術,我朝多少名將都比之不如了。”
面對這種逼問,那位郎中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於是便閉口不答。
而此時,人們的注意力也很快都被城下的戰場所吸引了過去,在一名給事中驚呼“紅毛番敗了,紅毛番敗了……”的同時,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在逐漸消散的濃煙下,有為數不少的紅毛番士兵紛紛跑向河岸,很明顯是他們的方陣不敵攻擊而潰散了。
有些人覺得這一仗贏的太過容易,剛剛在政事堂,眾位臣僚們可是連最壞的打算都已經做好了,否則也不會驟然發難,打算奪了李信的兵權,交由邵化龍全權指揮。
如果早知道,李信的戰略計劃即將取得成功,他們又何必做這個惡人呢。現在可好,目的沒達到不說,還白白的得罪了鎮虜侯。
城頭各人懷揣心思,一時都有些沉默,這使得氣氛有些尷尬和怪異。面對即將到來的大勝,難道不應該彈冠相慶嗎。
李信不喜歡和這些老家夥們打交道,讓陳文柄帶人在城上相陪,他則下了城親自到城外督戰,眼不見為淨。
紅毛番在河岸的抵抗最終被張石頭的擲彈兵營擊潰,接下來最重要的時刻就要到了。李信從懷中掏出了懷表,這場戰鬥才進行了不足三刻鍾。但他的目標不是紅毛番鬼的人,而是紅毛番的船,小船跑了也就跑了,這些擱淺的大船可都是有價無市的寶貝,只要獲得了這些三桅大帆船,組建海軍的硬條件便已經基本滿足。由此之後,三衛軍的海軍之路將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此時此刻,與李信的志得意滿不同,華萊士上校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抉擇。
“華萊士上校,快轉乘小船吧,萬一水位繼續下降,連小船都擱淺,咱們就是再想走,也走不掉了。”
何斌帶著哭腔的勸告這位有幾分固執的上校,他甚至還搬出了漢人的俗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那麽一刻,華萊士覺得自己快要被說服了,在他看來,喋喋不休的通事何,就像一隻魔鬼在引誘著他,一步步走向地獄深淵。
試問一個艦隊指揮官丟掉了自己的艦隊,這和丟掉他賴以驕傲的榮譽有什麽分別。華萊士甚至能絕望的看到,他的余生將在親人與同僚們的鄙視和唾罵中,孤獨的走向終點。
不。這絕不是他要的人生。以上帝的名義發誓。
“閉上你那惡心的嘴巴,我華萊士以上帝的名義起誓,將與我的艦隊共同存亡。你這卑鄙的膽小鬼,趕緊逃命去吧。”
打定主意的華萊士再也不隱藏自己對這個通事何的厭惡,用他所能知道的罪惡毒的語言攻擊者苦苦勸說他離開的何斌。
但何斌被罵了以後,仍舊不厭其煩的在勸說著這位固執的上校。這不是何斌犯賤,而是何斌知道,如果華萊士上校死在了這裡,他回去了也無法向總督交代,弄不好還要擔下戰敗的責任。把華萊士帶回去就不同了, 有這位傲慢愚蠢的上校來背黑鍋,總督的怒火自然也發泄不到自己的頭上。
不得不說,華萊士是一位勇敢的戰士,一位虔誠的新教徒,貴族的榮譽不允許他臨陣脫逃。可他身邊的衛兵就不同了,都是奔著在東方淘金發財來的,明知必死還 不趕快逃命的蠢事,他們才不會去做,於是和那些漢蕃混雜的水手們一起,紛紛乘小船轉到那些還未擱淺的帆船上去。此時還留在華萊士左右的,除了何斌,還有一位失去了左腿的廚師。
廚師的左腿是在一次戰鬥中被大炮炸爛的,遭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才活下來。他不是不想跑,而是拖著一條殘腿,其他隨手士兵們紛紛嫌他是個累贅,竟生生將他從小船上轟了下來。
面對固執的華萊士,何斌覺得自己需要使用一些手段,他忽然用拳頭猛擊了這位上校的後腦。華萊士驚愕的看著面目令人生厭的通事何,隻來得及說了句“你”,就像面條一樣,癱軟在甲板之上。
何斌拉住華萊士壯碩的身軀,覺得拖動起來有些困難吃力,便橫了一眼愣在當場的廚師。
“還不過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