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柄回到龍潭縣已經有七天了,在都察院拘押的日子裡,連窩火帶恐懼竟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今日身子好了不少便強打著精神來向鎮虜侯請罪。但是預想中的斥責並沒有劈頭蓋臉的數落下來,鎮虜侯反而殷切的噓寒問暖,讓他好好養病,養好了身子才能辦好差事,將來他肩頭的擔子會越來越重。
此時米琰以及一乾將校均已經退了出去,屋中只有李信與陳文柄二人。陳文柄乍聞李信如此,不禁潸然涕下,這其中有對連日來委屈的發泄,也包含著一種莫名的感動。他自問為官數二十余載從沒像現在這麽乾勁十足,修渠引水乾的是造福一方,澤及後世的好事。可即便如此還是被人清算了,更險些晚節不保,身敗名裂,禍及子孫。
陳文柄在來之前本已有了隱退之意,打算向李信說明情況以後,就向朝廷以病祈休,回鄉養老。但李信一番勸勉下來,他的心思卻又活泛了。隻覺得跟著這樣有擔當,有決斷,又體恤下屬的人做事,實在是痛快。隻唯一讓他引以為憾的是,李信終究只是個武人,到頂也就是封侯了,將來局勢承平擇地恩養就是朝廷了不起的恩典了。
“引水渠的事要抓緊,不但應天府,其他臨近的府縣若想修渠,督造衙門須全力施為。”寒暄了好一陣,李信終於將話頭引上正題。
說起修渠的事,陳文柄的臉上立即就湧起了自信,這事他沒日沒夜親領監差,對此了如指掌。
“應天府八縣至少有半數以上的水渠已經竣工,隨時可以接通引水,只是水渠水位遠高於附近江湖,卻不知如何引法。”同時,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很好,不必等全部竣工了,地裡等水灌溉已經刻不容緩,先竣工便先接通。至於如何引水,我自有辦法。”李信的語速很快,他順手在有些散亂的桌面上尋找著各地水渠進度的報告。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人力,修渠本來是好事,但為了趕工期征發民力,只會怨聲載道,反引來了不少罵聲。怕只怕有人借機鬧事啊。”陳文柄又就勢提出了人力的問題,以往對於百姓們的罵聲他根本不會在意,但有了靈谷寺寺產糾紛一案,自己差點沒了半條命,便由不得他不小心。
這還真是個問題,李信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他來到明朝的時間不短,對古代的徭役制度也多有了解,雖然明朝的徭役已經相較此前的朝代有了略微人性化的改變,也更加細化。比如出台了均徭等措施,在形勢上也分成了力徭與銀徭。但從根本上,還是朝廷無償榨取民力,而修渠自然要征力徭,一旦工期趕的緊了,工作強度遠超百姓所能承受的限度,好事不也就變成了壞事嗎。
而且,這個時代的醫療衛生水平,以及文明程度遠遠不如後世,征發的百姓們病死,累死,甚至被監工虐打致死也屢見不鮮。所以,在封建王朝裡,一些功利千秋的大工程,不但不使時人感念,反而讓時人恨之切骨。如秦時的長城,隋時的大運河。這兩樣大工程,哪一個不是如此呢。根子就在於這些都是無數百姓屍骨堆積起來的。
百姓們怎麽會有政治家那些遠大的胸襟與眼光呢。他們看不到什麽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他們能看到的只有朝廷對他們無情的壓榨,胥吏們貪婪的盤剝。而百姓們想要的也不是統治者為他們畫下的虛幻大餅,甚至有些統治者連畫張餅的工序都省了,直接撕下“民為水,君為舟”偽善的面具。使百姓僅為糊**命的目標都成為了奢望,試問如此對待民眾百姓,百姓焉能不拿起鋤頭和棍棒反抗。他們的初衷也僅僅是為了一口飯吃,為了能苟活下去。
這種反抗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無數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至於他們反抗的初衷只怕也早就拋到了爪哇國去,這些平素裡溫順的百姓們隻想著搶錢,搶糧,搶婆娘,打到皇宮坐天下。反觀如今的大明江山,又何嘗不是這種尷尬而又殘酷的悲慘境地呢。
所以,督造衙門絕不能再用徭役。
“你回去統計一下,缺多少人力,你報上來。”
陳文柄想也不想便答道:“若以一府的工程盤算,至少還有萬人的缺口。”
李信沉思了一陣,便讓陳文柄先回去等消息,最遲明天,會給他提供足夠的人力。陳文柄終於還是改變了隱退的初衷,而繼續承擔起了修渠的重擔。
陳文柄走後,李信立即召集軍中將校,召開了一次小范圍的軍事會議,議題則只有一個,那就是修渠。
“甚。讓俺們這些拿刀,拿槍的去抗鋤頭,鐵鍁。人心還不都散了。”
“眼瞅著西邊在打仗,兄弟們都摩拳擦掌等著上陣呢,現在要說去修渠,”
很多人都暗暗搖頭,就連素來穩重的程銘九都表示不能理解。李信也知道這些人都是驕兵悍將,但他們慣於服從軍令,只要曉之以情,動之以利,便很可能事半功倍。
對於他手下的軍將們,李信不打算費力說服,因為在經過長時間的磨合後,他發現有時候以威權解決問題,反而簡單有效,如果每每總是試圖以理服人,那麽他會發現自己很快就會陷入無休止的爭論糾纏中去。
“我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明天,對,就是明天。我要見到五千個精壯士卒,準備好一切……”
當然,為了安撫軍卒們的情緒,李信還是做了拖鞋,承諾在工程期間,會發給每位士卒雙餉。這也為將來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那就是一旦再有需要三衛軍參與工程的時候,帶兵將領們會以此要求加法雙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信不能全然不顧及麾下軍卒的情緒。
當日晚間,太平府傳來的消息。黃梅賊進攻荻港,被魏國公大敗,賊兵倉惶逃竄。
魏國公徐弘基這麽快就到了太平府,這還真出乎李信預料。只是這場所謂的荻港大捷,據他估計只怕其中的水份沒有八成也有五成。荻港以東就是蕪湖和太平府的府治建陽,因為這是南京最後的西部門戶,所以平常便駐扎有重兵。因此,向來不善於官軍正面作戰的黃梅賊多半不會主攻荻港,那股來犯之賊充其量只能是小股的襲擾人馬。
之所以將小勝說成是大捷,也很容易理解,先有淮王謀反,後有史可法兵敗,震動南京上下,如此一來正可安定人心。
不過這一則消息,卻讓三衛軍中一眾將校失落了好一陣。一則魏國公徐弘基出師首戰便旗開得勝,就算不能勢如破竹,想來只要穩扎穩打也一定能克複饒州,他們上陣的希望也就更加渺茫。二則既然已經出了勝績,也就無法以此為借口攛掇鎮虜侯讓他們出兵了。
在這些人看來,鎮虜侯似乎對西邊的戰事一點都不在意,反而更關心本不該他們這些武人插手的修渠事宜。
五月初五,淮王在江西饒州扯旗謀逆的消息傳到了大明京師。一向精力旺盛,剛過而立之年的大明皇帝乍聞消息之後靜然病倒了。淮王的討伐檄文深深的刺傷了這位素有中興之志的皇帝,其間例數朱由檢即位以來罪狀,首當其衝的就是遼東局勢敗壞,中原烽煙四起,致使大明祖墳被掘。更是在檄文最後叫囂,讓朱由檢引咎謝罪……
朱由檢想一一批駁,但奈何檄文中所言卻俱是事實,他身為皇帝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如果朝廷不能對其予以駁斥,即便能夠成功將淮王鎮壓下去,朝廷與皇帝的權威也將遭受重創。
申正時分,朱由檢在病榻上接見了首輔周延儒與兵部尚書洪承疇。
洪承疇對淮王謀反一事較為樂觀,“江西饒州彈丸之地,又是四戰之地,黃梅賊又不如北方張李之輩凶惡,只須調一偏師即可剿滅。”
“老臣也覺得聖上不必過於憂心,淮王不自量力,勾結盜匪謀逆, 玷汙我列祖列宗勢必遭天譴。”周延儒對洪承疇的說辭進行了一番附和便不再多做表態。
朱由檢的聲音有些虛弱,“好在有魏國公在南京鎮守,朕心也算稍安。”他忽然提及了自己昨夜做的一個夢,“這幾日朕總是夢到山海神人,曾書一個“有”字,你們解一解看,有何寓意。”
周延儒聞言之後當即跪拜賀喜,“此乃上上吉兆,足證賊亂將平。”洪承疇也跟著解釋了一番,朱由檢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眼看著進膳的時辰到了,兩位重臣跪拜辭陛。
朱由檢忽覺有異,一轉頭卻發現一直侍立在側的王承恩竟在拭淚涕泣。
“承恩何以哭泣啊。”
王承恩聞言之後匍拜於地,失聲道:“萬歲赦老奴不死,老奴才敢說。”
朱由檢被王承恩哭的心煩意亂,“赦你無罪,直說無妨。”
“老奴推之,神人顯身是要告訴萬歲爺,大明江山將失之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