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進入九月中旬,籠罩了江南大地近一載的大旱就像潑了童子尿的旱魃,終於被霏霏淫.雨所取代,所幸的是秋收已經結束,並沒有對今年本就比往年欠收的收成有多少影響。
這一日,南京城南秦淮河河灘上人聲鼎沸,烏烏泱泱裡外竟圍聚了數不清的百姓,距離河灘不遠處的官道上也有推車挑擔的小販趁機支起了攤子,希冀於在這萬人聚集的機會裡多賺上幾文糊口錢。
若有外鄉人到此,定然會以為這秦淮河邊在鬧廟會一類的喜慶,但事實卻恰恰相反。今日這秦淮河灘已經被辟做刑場,所要處斬的乃是南京城內上百貪墨文武。而這其中尤其讓人矚目關注的則是屬於三衛軍的幾名軍官,其中以李雙財為首,據說此人是鎮虜侯心腹,曾長管上元門外碼頭物資進出。這雖然不是什麽體面的大官,但每日裡過手的財賦數以萬計,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而且,布告公示中更聲明了李雙財正是月前碼頭大火的主要責任者。
原本所有人都不認為鎮虜侯會斬了自己的親信心腹,而今動靜鬧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滿城的官員百姓們,誰都知道這已經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鐵打一般的現實。
忽而人群中一陣轟然,“快看,鎮虜侯來了!”
圍聚在河灘外的百姓們立時都伸長了脖子,要看看那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鎮虜侯究竟長成什麽模樣。
但見眾將簇擁中,一名身著大紅筆挺軍裝的黝黑漢子立於青馬之上,他們很快來到河灘刑場,維持治安的憲兵們最終攔住了百姓們一路尾隨的目光。李信滾鞍下馬,將馬鞭交給身邊的親兵,然後將頭頂的軍帽摘下捧在當胸,肅容來到一乾已經引頸就死的死囚面前。
死囚們顯然也發現了以東,抬起頭來發現竟是大將軍李信,頓時便有人失聲痛哭。
“大將軍……”
奈何一聲呼喚後,卻早就泣不成聲。李信掃視了一樣身加重鎖,跪在地上一字排開的昔日部屬們,視線也不由得模糊了起來。倏忽之後,李信將目光從死囚們手腳上的百斤重鎖上收回,轉而問身邊陪同的朱運才:
“能否將這些人身上的鎖具解開?”
朱運才眉頭微皺,面顯難色,委婉道:“這等重鎖都是燒熱後用巨錘砸在一起的,倉促之間只怕難以解開……再說,再說他們雖然曾是三衛軍功勳之將,但鎮虜侯若要殺一儆百震懾不法,便切不可厚此薄彼。否則讓外人看在眼裡,他們與那些文官貪汙之吏待遇不同,定會漫天非議,鎮虜侯一片苦心也將就此付之東流,這些功勳之將豈非也白白死了?”
其實,李信的內心一直都在糾結之中,他也曾猶豫過,動搖過,不過最終還是狠下心來要做出一個清晰明了的表態來。對此,也不是沒有人質疑反對過,米琰便是其中最為激烈的反對者。
聲言太祖最惡官員貪汙,貪墨十兩銀子便剝皮實草掛於衙署之外,震懾不法。如此重刑酷法,猶不能杜絕貪汙,殺幾個自己人就能澄清這汙水糞坑一般的大明的官場嗎?
不能,肯定不能!李信如此清晰直白的回答米琰,然後又在米琰疑惑的目光中繼而無奈補充,我只要五十年的清明時間,只要完成心之所願,哪還管的了身後的滔天洪水!
聞此言之後,米琰不憂反喜,躬身稱一切但從大將軍所命。
死囚們的哭聲將短暫失神的李信拉回了現實,他透過一層迷蒙看到了兀自向前匍匐的李雙財,有那麽一瞬他覺得自己是卑鄙的冷血的,為了達到目的連手足袍澤都要無情殺死。在李信的內心其實本就不崇尚法家那一套嚴苛俊法,直到驚覺這種心軟有可能成為潰長堤的蟻穴,而三衛軍也不能在壯志未酬之時就像李自成、張獻忠那等流賊一般迅速的腐化墮落下去。
總而言之,他有一萬個理由糾結於是否殺死這些身犯貪墨的同袍以震懾不法,但總有一個理由是他繞不過去的。那就是他李信來到了這明朝以後,究竟想要的是什麽?
盡管他曾迷茫過,猶豫過,然而始終有一則自始至終沒有動搖過,那就是他要竭盡自己所能避免這段悲歌幽咽的歷史,不能使漢家百姓們成為砸斷了脊梁骨的奴仆,那麽這個民族在百年之後或許真的就要重蹈覆轍了。
“都聽好了,這是我對你們的最後一次訓話!”
李信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反而又引來了一陣戚戚之聲。李雙財只有一句話在口中反覆念叨:“大將軍,是李雙財豬油蒙了心,做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害死了多少兄弟,李雙財死有應當!”
其余幾個千總把總也跟著附和,有一個千總忽然哭泣道:“大將軍再給卑職一個機會吧!”
李雙財陡然怒吼:“章八閉嘴,大丈夫死便死了,做什麽娘們狀,給三衛軍,給大將軍丟臉!當初既然敢有違法令,就該想到了有今日之難!”
這幾人都是李雙財的舊部,與之同時上下其手沒少中飽私囊,雖然官階不少都比他高,卻一直都歸李統屬之下。
那個叫章八的千總一梗脖子道:“大將軍俺不是怕死,俺犯下的罪,俺受著!俺只希望大將軍能給俺們一個機會,死在戰場上,這樣俺們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本來李雙財還要喝斥那章八,直到這句辯解之言說出來,立時就默然不語再次潸然淚下。
這些人都是心有熱血的大好男兒,他們可能沒有理想抱負,卻是李信的生死袍澤,李信終於忍不住,自覺滾燙與火熱奪眶而出。這時,跟在李信身後的米琰突然說話了。
“幾位兄弟,請聽米琰說幾句話,你們死在這刑場之上,功勞要遠甚於在戰場上殺死幾個賊兵!”
幾個死囚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片迷茫之色,他們不清楚米琰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懲治貪汙不法,三衛軍收江南民心,不正是諸位的頸血換來的嗎?”
這句話說的明了透徹,死囚們心思不慢,立即就明白了,為何今日要將刑場設在秦淮河畔,又召集了上萬百姓來觀刑,原因竟是這樣。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的,李雙財陡然肅容道:“稟大將軍,我等願為三衛軍赴死!請,不要難過!”他焉能看不到李信眼中噙著的剔透之光?
一時之間,李信如骨鯁在喉,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
恰在此時,遠處隆隆炮聲接二連三的響起,李信知道這是催命炮,每響一次,李雙財他們就距離死亡更進一步。
身為監斬官的朱運才數道最後一聲號炮,立刻黑著臉下令憲兵,將所有死囚拖上刑場。他被李信全權委以查辦南京百官貪汙不法,旬日之間揪出了貪墨數額巨大的官吏不下百人,情節駭人聽聞被判梟首的則有二十余位,這其中也包括他的老上司,前吏部左侍郎甄淑。
先一步被綁縛刑場的文官們早就嚇的面無人色,渾身癱軟。一名死囚拚命抵死掙扎,哭嚎不止,被憲兵強行拖拽到木樁之上綁好,旁邊劊子手所捧利斧閃耀著幽冷的光輝,木樁下則已是騷臭一片……
陡然間,秦淮河灘上幾十個木樁都綁滿了等待刑決的死囚,有專門的劊子手將綁在木樁上死囚們的衣物一一剝光,然後堆放在河畔,就像隆起的小山包。與此同時哭號與求饒的聲音忽高忽低的飄忽傳來,其間又不時夾雜著幾聲尖利的咒罵,這些昔日裡高車駟馬養尊處優的官員老爺們,到了生死一刻與出生時一樣赤膊而來,又將赤膊死去。
數十具赤.條.條、白花花養尊處優的身體袒露於萬千百姓們獵奇與幸災樂禍的目光之下, 這種屈辱徹底撕碎了他們所有的尊嚴。
隨著時刻一到,鼓聲驟然擂起,監刑官朱運才一聲令下。劊子手們手中的利斧高高擎起,又掄圓了砍向死囚們的脖頸。很快,冰冷而又鋒利的斧刃切透了他們保養得當的皮膚,撕開猩紅的肌肉,切斷手指粗細的血管,隨著哢擦一聲,頸骨就像酥脆腐朽的木頭一樣被輕而易舉的砍為兩段。
一顆顆肮髒泛著惡臭的頭顱翻滾落地,刹那之間,依舊綁縛在木樁的軀體脖頸斷口處,噴射出了猩紅的血箭,直有丈把高,濺了劊子手們滿身都是。片刻之後,血箭的力道減弱,逐漸變成了汩汩的鮮血溪流,順著脖頸就如毒蛇殷虹的信子流淌向地面。
急促的鼓聲陡然轉疾,又驟然停下。圍觀的百姓們隨著鼓聲停住,在瞬息之間就爆發出了震天的歡呼之聲。這其中雖然不乏幸災樂禍但更多的則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宣泄。宣泄著他們多年來被官吏們富人們,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的憤怒。當然,圍坐在監刑台上的一眾官員們眼中則更多流露出了兔死狐悲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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