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戶科給事中盧循彈劾高宏圖侵吞公帑,右都禦史李飬衝正式受理此案,責成涉案人高宏圖行到院說明情況。
由於南京都察院並不設左都禦史,所以右都禦史就是事實上的最高長官,但由於北京都察院分掌十三道禦史,所以南京都察院平時都只是虛設而已。但眼下形勢晦暗不明,都察院貿貿然跳出來,絕不會是無的放矢。
“李飬衝……”高宏圖不自覺念了個人名,此人正是都察院右都禦史。可是,這個人在南京官場想來低調,他這次急不可耐的跳出來,究竟是受誰指使呢?
一個人呼之欲出,除了李信還能有誰?高宏圖本能的想拒絕李飬衝的公文,因為他身為南京兵部尚書,並不受南京都察院節製,所以也沒有義務向都察院說明情況,按照正常的程序和慣例,只能是都察院向皇帝奏劾,然後再由皇帝下旨申飭。
“高兄,李飬衝要作甚?”
薑曰廣從他的神情裡立即就推斷出,一定是李飬衝其人在找高宏圖的麻煩。事已至此,高宏圖也不避忌薑曰廣,於是將手中的公文遞給他。
“薑兄自察院的公文。”
薑曰廣上下大致掃了幾眼,果然與他猜的不差。但以貪汙來整治高宏圖也太可笑了,大明朝到了崇禎年,早不是太祖年間貪汙十兩銀子就剝皮萱草的年代,除非忤逆了當今皇上,又有哪個官員會因為貪汙幾兩銀子就被正兒八經的立案治罪?
“這肯定是李信的朋黨在變著法的報復!”
薑曰廣冷笑連聲,對方手段初露,倒是不顧吃相呢。
“這本就應該在意料之中,你我斷了他的糧餉,現在要想想對策才是。”
高宏圖的聲音裡有些沮喪,當然,他在心裡甚至還在埋怨薑曰廣的愚蠢建議將他推到了坑裡。
“理會他作甚?大明官典上,可沒說一部的尚書要對都察院負責?禦史們不過是一群風聞言事的察舉之人,不加理會就是!”
薑曰廣發現高宏圖的神情不以為然,就問道:“難不成高兄還真想去說明情況?不知高兄有多少家產可供充公?你不為自己著想,就不為妻兒想想?”
一句話擊中了高宏圖的軟肋,他的確狠不下這個心,事到如今他倒有了服軟的心思,再曰廣的眼神裡,則閃過一絲怨恨。
不過,薑曰廣並未察覺,反而千叮萬囑的交代高宏圖不必在意,讓都察院鬧去,他們那不成還有膽子上門對一部的是尚書動武不成?說了幾句之後,廳中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就連薑曰廣都覺察出索然無味來,隻好起身告辭。
薑曰廣走後,高宏圖第一件事就是讓家丁拿了自己的名帖往聚寶門外求見三衛軍的米琰。但家丁連軍營的門都沒能進去,就被站崗的士卒攆了出來。對方一部尚書高宏圖的名帖,就直接將那家丁打了出去。
這幾日斷糧的消息,三衛軍中無人不知,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高宏圖這一部的尚書了。
高宏圖聽了家丁的哭訴,心底裡泛起了陣陣涼意,把鼻涕,一把淚又鼻青臉腫的家丁,他只能好言撫慰了一番,又賞了他十兩銀子作為獎勵,這才將其打發出去。
很明顯,米琰已經不打算與之交流,現在他能做的僅僅是引頸就戮嗎?高宏圖當然不甘心,於是親自上門去拜會南京戶部尚書鄭三俊,不過令他大為意外的是,一向與之頗為交好的鄭三俊竟然也借口偶感風寒,避而不見。
事已至此,高宏圖徹底明白,對方卡在自己頸子上的繩索再也沒有放松的余地。回到家中後,他破天荒的在書房中破口大罵起來,他罵薑曰廣哪個蠢貨,坑了他以後讓他背了黑鍋又袖手旁觀,罵自己豬油蒙了心,怎麽就鬼迷心竅的站到了薑曰廣那一頭呢?
罵了半晌,高宏圖無力的癱坐在太師椅上,說到底還不是盧象升在淮北大敗革左五營的消息鬧的。讓他以為朝廷恢復對江南的控制指日可待。但現在想來,自己的確是豬油蒙了心。天底下哪有覆水可重收的道理?如果以為恢復了大運河的南北交通,朝廷就可以將鎮虜侯的勢力攆出江南,那又與刻舟求劍有何異?
高宏圖明白,就算自己將腸子悔青了都無濟於事,他明明可以靠上鎮虜侯這顆大樹,但偏偏卻選了一條絕路。
一連幾日,高宏圖閉門不出,都察院的公差並沒有上門催促。但勾欄市井間卻有一則消息傳的愈演愈烈。不知從那份報紙開始,都風傳南京兵部尚書高宏圖貪汙公帑近百萬。這立即就像冷水滴進了滾開的沸油中,激起了軒然大波。
都說不患寡而患不均,百姓們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不知凡幾,就連官員們生活拮據者也不在少數。聽說高宏圖一個人就貪汙了上百萬的公帑,又有誰能不憤怒呢?
一時間,勾欄酒肆中聲言高宏圖可殺者不計其數,憋了整整一冬的文人士子們,似乎也終於找到了無聊生活的調劑,紛紛在大小報紙上撰文,聲討貪官汙吏高宏圖。
高府,家丁們每日照常將街上買來的報紙送入老爺書房後,便遠遠的躲了開去,這幾日老爺的脾氣實在是壞到了極點,已經有幾個不長眼的因為說錯話受到了懲戒。
而很多非家生子的仆役,這幾日聽了市井傳聞,已經都辭任不幹了,都說君子不立危牆,更何況他們這些低賤的仆役呢?
“為父剛才交代的你可都記清楚了?”
高宏圖在長子面前還保持著父親的威嚴,高家大公子滿臉是汗,頻頻點頭,“兒子記下了,一字不敢記錯!”
“很好,這些財產可是為父幾十年的積蓄,現在已經都成了取禍的根子,能散多少就散多少吧,一文錢都不要留。你們兄弟好在都很爭氣,都有功名在身,雖然沒了錢財,但總好過破家人散千百倍!”
說到此處,高宏圖的話裡透出了無限悲涼,就在旬日之前,他如何能料想到自己會有這般下場。鎮虜侯允許報紙民辦,官府不能控制輿論,一旦有點風吹草動,一丁點事都會迅速膨脹發酵,在民間不可遏止的擴散傳播。
而現在,他高宏圖就成了被民間輿論拉下馬的第一個重臣。
“李信啊李信,好手段!”用這種冠冕堂皇的手段打擊政敵,又豈是區區一介馬賊就能有見識?天下間輕視此賊的人不知多少,他高宏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到現在,高宏圖還是不服,如果他像海剛峰那般兩袖清風,自當可以抵死與之對抗,可他的屁股並不乾淨,又能辯駁什麽呢?可是,這大明朝廷上下又有幾個人沒公器私用?
上至首輔周延儒以下鄭三俊,魏國公,就連衙門裡的胥吏都算上,哪一個手上是乾淨的?比他高宏圖惡劣的人不知有多少個,現在不一樣好端端的嗎?
“黨同伐異,說到底還不是黨同伐異嗎?你李信難道就比我更乾淨?如果不公器私用,三衛軍憑什麽能在半年時間裡就控制了江南半數的糧食交易?”
兒子出了書房以後,高宏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變得有些失態。但最終他還是頹然癱在了太師椅上,完了,什麽都完了。百姓說他可殺,士人說他可殺,官場中就更不會有人肯庇護他了。如果深究起來,自己貪汙百萬,就算剝皮萱草也不為過,只是他的兒孫家人卻是無辜的,連累了他們於心難安,卻無可奈何。
高宏圖派了長子去散盡家財,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政事堂上,高宏圖借口生病已經多日不曾出席,滿屋子重臣圍坐在一起,氣氛凝重而又壓抑。雖然高宏圖受到貪汙公帑的指控事不關己,但人們或多或少都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也有人慶幸,沒在形勢明朗之前跳出來和鎮虜侯做對,否則這次真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以現在民間百姓士人皆曰高宏圖可殺的情形推斷,就算不用鎮虜侯出面施壓,高宏圖也斷無活命之理。而在座的諸位重臣們又有誰的屁股是乾乾淨淨的?如果有心人想要針對他們,又有誰能逃得出這可怕可怖的下場呢?
“不能放任民間報紙不受控制的傳播,謠言可怖,一旦被別有用心的利用,後果不敢設想。”
“此話在理!報紙必須收歸官府……”
重臣們一個個義正詞嚴,但究其竟他們是怕某一天這些不受控制的民間報紙又將矛頭指向了自己,這豈非是官府受製於百姓了?自三代以來,一向是官府牧民,又何曾聽說過百姓以把柄要挾官府的這等荒唐事?
“此事還須鎮虜侯回來以後再行議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高宏圖貪汙公帑一事該如何處置,現在民間輿論沸騰,咱們也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否則鬧將起來,在座的誰又能負這個責任……”
鄭三俊的話一出口,政事堂內頓時一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