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運才署理刑部侍郎不過月余功夫,就迎來了他為官二十余年最為得意的時刻。 .有志於做一名名垂千古之酷吏的他,終於等到了一展所長的機會。本來酷吏並非褒獎之詞,但他卻另有一番想法。
正因為酷吏行事苛刻狠辣所以罕有朋黨之人,所為者無非是忠君之事的孤臣而已,就算酷吏罕有善終下場的,那也是因為他不朋不黨,得罪了朝臣權貴,鳥盡弓藏後,為君者為了平息臣下的怨憤,又壓榨了酷吏最後的利用價值。這對酷吏而言也當得是死得其所,而朱運才正是這樣一種人。他庸庸碌碌了一輩子,如果再不趁著天時與人和做出一番留書青史的事業來豈非辜負了來者人士一遭?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由衷的體會到西漢酷吏主父偃那句驚世駭俗之語,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則五鼎烹。的確如此,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就是這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官吏們。
就在高宏圖醜事敗露之前的那一天,米琰連夜登門拜訪。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此人雖然位不高,名不顯,卻是鎮虜侯身邊為數不多的核心心腹之一,僅從鎮虜侯放心由此人監軍坐鎮南京,其信任就可見一斑。
所以,朱運才對米琰的造訪自然是誠惶誠恐。而米琰也直接道明來意,現在有一股反對鎮虜侯的勢力正伺機蠢蠢欲動,為了防范於未然,他要下一盤大棋,不過這確需要剛剛署理了刑部侍郎的朱運才配合。
朱運才早就聽說了盧象升在淮北大敗革左五營,朝廷似乎有一掃頹勢的可能,不過這對於他而言卻未必是好消息,因為他的平步青雲與鎮虜侯已經脫不開乾系,如果鎮虜侯倒霉,那麽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將隨之燒成飛灰,恐怕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有了這種種因由,朱運才自是一口應承配合。但他卻很是懷疑,米琰究竟有什麽本事,讓他能隨意在城中搜掠官員,拷掠供狀。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這位年輕的監軍果然不是無的放矢。
城中大小報紙對高宏圖的狂轟亂炸,很快使這位三朝元老的重臣名譽掃地,甚至到了人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任誰都知道,高宏圖徹底完蛋了,但誰都不會可憐他,因為此人生平所貪墨的財產經過市井傳聞的放大以後,他早就成了過街老鼠。如果此時有人跳出來,懲治此人的罄竹難書的罪行,那麽一定不會遭到反對,反而會迎來一片熱烈的歡呼。
不過,朱運才不愧是天生的酷吏,他立即從高宏圖的悲劇中發現了機會。城中對鎮虜侯對三衛軍公然有不滿之詞的官員不再少數,而抱有這種言論的人,早被三衛軍的情治人員記錄在案,他只需要按圖索驥一一上門捕拿便可。至於捕拿的罪名就是此時南京百官聞之色變的貪墨。
往往報紙刊載風聞貪瀆之事,刑部以及應天府的公差皂隸就在當日上門鎖人。不過,朱運才此時的行事也極有分寸,從四品以上的人就算被有貪墨行為被刊行報紙之上,卻仍舊置之不理。他所針對的就是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中下級官吏。
這些人身為爪牙,每每衝在第一線上,因此只要治住了這些人,那些別有用心的幕後黑手勢必便會失去左膀右臂。與此同時,也避免了與那些威望甚隆的老臣們正面交鋒,又達成了警告的目的。
而今,朱運才的目的果然達到了。南京戶部的一位司官在城中關系盤根錯節,家產亦以百萬計,其被抓當日其家人曾四散錢財,求告門路,希冀於解救於他。但他於城中的昔日同僚上司竟然無一人伸一手搭救,甚至避之惟恐不及。
南京城中這股反腐風潮來的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所有人都風向,分不清形勢。而“貪墨”二字若是沾到身上,那就無異於不治之症。最主要的是,身為大明官員本就沒有乾淨之人,如果不貪墨,僅憑一年區區幾十兩的俸祿銀子,他們哪裡來的錢打點上司,招呼同僚?如果不貪墨,他們又哪裡有錢維護官威儀表,雇傭幕僚?恐怕連自己的家人都養活不起吧?
一如嘉靖朝海剛峰,兩袖清風,剛正不阿,聞名於世,初到淳安縣任知縣時,不也曾動用公中銀子打點上司嗎?當然,他並不是個有私心的人,所為者不過是少一些上司的刁難,能使公事少些掣肘。
說起來,這並非是清官的無奈,更是整個大明王朝的悲哀。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官吏,必須以貪墨來迎合官場不可明言的規則,如此才或可有所作為。放眼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整日忠君報國不離嘴邊的重臣們,又有哪一個不是腦滿腸肥?這樣一個**到骨子裡的王朝怎能不亡?
所以,被這些腦滿腸肥的大明官員們壓製了二十年的朱運才早就這官場,這朝廷。他生在貧窮之家,能僥幸得中舉人,進入官場已經是邀天之幸。但就因為沒有錢行賄,又常年不得要職,撈不到油水,惡性循環之下竟蹉跎了半世光陰。而今,鎮虜侯是個想有所作為的官員,朱運才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做出了這種認定。
刑部大獄人滿為患,朱運才負手門外深吸一口氣,他要從這些人口中將他們曾經吞下去的民脂民膏通通吐出來。不,僅僅把吞下去的民脂民膏吐出來還不夠,他還要讓這些碩鼠蠹蟲將胃和腸子也一股腦的吐出來,讓這些人自己聞聞,自己身上的零碎是多麽的臭不可聞。
第一個入手的正是那位南京戶部司官,此人雖然官位不顯,但卻是個經辦具體事宜的要職,三木之下縱然他是銅筋鐵骨一樣撐持不住,最後只能是獄吏讓他招認什麽,便統統招認畫押。盡管他知道一旦招認,自己就徹底完蛋了,但如果不招認,又如何能挺過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有盡頭的折磨?或許到了這種地步,安靜的去死反而成了最好最舒服的選擇。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是軟骨頭,將朱運才罵的狗血淋頭。但這豈會讓酷吏動容?他得到的回應除了冷笑與嘲諷外,就是殘忍更甚的酷刑。
幾乎一夜之間,這些腦滿腸肥,養尊處優的官吏們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官威儀表,甚至連做人最基本的尊嚴都喪失了。很快,一疊疊的供詞就被送到了朱運才的案頭,他不過是隨意翻頁,便被其上所記述的文字驚得心臟驟然加速。
隨即朱運才一陣冷笑,他手中的哪裡是供詞啊,分明是一道道催命符,足以將南京官場攪的天翻地覆。不過畢竟茲事體大,他也不可能再次按圖索驥,於是又連夜往聚寶門外請教於米琰。
米琰也沒想到,僅僅幾日的拷掠竟然弄出了著許多驚世駭俗的供詞來。
“這其中有幾成水分?”琰詢問的目光,朱運才苦笑道:“下官還沒來得及對水呢……”
米琰在中軍帳中來回急促的踱了幾步,忽然停住身子,斷然道:“聽說城中又有幾家小報開業了?把這些供詞悉數抄了,分送出去,全都大白於天下!”
對此,朱運才頗為遲疑,“《公報》可送去?”
“南京城中五家影響力頗大的報紙不要送去,南雷先生那裡我親自去打招呼,《公報》不會染指此事。”米琰擺擺手交代道。
朱運才心中暗暗叫狠,這米琰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行事卻果決狠辣的讓人難以置信。《公報》是三衛軍在南京的喉舌,它不表態也就意味著三衛軍不表態。
而又讓城中小報刊行這些聳人聽聞的供詞,就是要敲山震虎。
果不其然,這又在南京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幾乎人人自危,而卻又無可奈何。甚至連鄭三俊這種傾向於三衛軍的重臣都受到了波及牽連。
有了這官場震動,鎮虜侯全殲進犯南京的數千倭寇這等大事件反而相形失色了。不過,城中很快瘋傳進犯的倭寇與南京某位重臣勾連,這使得本就風雨欲來的局勢更加波雲詭譎。
李信回到南京後,行事都異常低調,對此前各種事件都不做表態。三日後,公審高宏圖的消息一經傳出,似乎就已經等於向公眾委婉的表明了他的態度。
所謂公審,可不是以往的三司會審,幾個部門的尚書重臣坐在一起,裝模做樣的審一審就把早就定好的罪名公布於眾。這一回可是,將審案的現場挪到了聚寶門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成千上萬的百姓都被允許圍觀。
這等無異於公然羞辱重臣的做法,如果放在以往,早就有不止一個人跳出來反對並加以斥責。可是,今時今日,百官們都保持了出人意料的克制,有甚者還公開表達了對這一決定的擁護。
高宏圖最終還是沒能躲過一劫,當被押赴躬身場地時,山成海的圍觀百姓,他第一次感到了莫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