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勝並不覺得自己愚蠢，他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很有智慧，方家在山東算是大族，學到汗牛塞棟這個成語的時候，方勝心裡隻是不屑，他們家裡的書，大概是要汗馬的，方勝的家裡有些奇怪，大家都是讀過汗馬那麽多書的人，見面時候卻沒什麽上下大小，隻是叫個名字。

方家在龍山的這個男人叫方正一，方正一看起來就是個普通人，隻不過方正一這個普通人眼睛裡露出來的那些東西常常讓方勝覺得自己這個老子不像是普通人。

方正一這個人好讀書不求甚解，所以對於方勝的很多問題從來都是拿出一堆書就算做答案，方勝自己沒有什麽悟性，也隻好不求甚解，可就是這樣，他還是覺得自己真的很聰明。

在這個大家都沒讀過什麽書的年代，書裡的那些東西已經足夠他在龍山站住腳了，就算是沒有明白，用起來，那也是差不多，至少，從方勝換座位這件事來看，他真的已經成功了。

方勝剛到龍山六中的時候大概是因為方正一對幾個老師冷淡，不，應該是說鄙夷到股子裡的不屑，讓幾個老師回去就砸了桌子，在龍山這個地方，戴著眼睛的老師可都是了不起的知識分子。

就是龍山最大的流氓見到六中的老師們也要客客氣氣說幾句“老師我這孩子在學校要是不聽話，你就往死裡打。”這樣的話，連龍山最大的流氓都這樣客氣，連縣長見面都要寒暄，這樣的禮遇讓龍山的老師們幾乎都要飛起來了。

然而方正一和方勝班裡這幾個老師的見面，就讓這幾個飛在天上的大人物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方勝後來給羅三貴說起過這件事情，說他到了龍山六中後居然要坐在垃圾堆邊上這種待遇完全就是因為他那個老子說了一句清風不識字，龍山六中初二四班五十多個人的座位坐三十個學生簡直是寬闊的不像樣子，可偏偏方勝就要坐在最後一排和垃圾作伴。

方勝讀書雖然也不求甚解，但他也明白清風不識字就是在罵人家文盲，他那個老子方正一不用上學自然可以大放厥詞，可他這個苦主卻是要生生的被折磨這種事情方勝真是欲哭無淚，他也不是沒有回去說過。

然而方正一卻還是老樣子，扔了幾本書讓方勝自己去讀作罷，這幾本書裡有玉蒲團，有紅樓夢，還有一本智囊全集，也就是這本智囊全集讓方勝找到了些辦法，甚至變成了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方勝這個端茶倒水討好的作態一度讓羅三貴用小人兩個字來代替方勝的名字。

然而在方勝看來，他不做小人，他就要活不下去了，這種事情羅三貴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是有那幾個老師偶爾說上幾句，方勝怕是要天天被黃茂修邀請出去練習武功。

“這些假惺惺的東西，老子最看不慣。”羅三貴倒是很欣賞方勝的老子，覺得這個男人當真是有些眼光，龍山六中裡的這些老師在羅三貴看來實在是太裝模作樣了一些，他們那個樣子騙的了龍山最大的流氓可騙不過羅三貴，雖然常常說些什麽互相交流，互相促進這種漂亮話，但是心裡卻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

羅三貴說這個話的時候，方勝瞪著眼睛就打算譏諷幾句這家夥不識時務，可還不等方勝把話準備好，他們那個語文課的老師一手一個把這兩個到了上課時間還不進去的家夥拽進了教室。

方勝挨了那麽一下子倒是無所謂，女老師沒什麽力氣，也不會真的打人，因為她們覺得這個不好看，所以一推一揉的也就是那麽回事，方勝進去之後就直接作了回去，等著他坐下之後，

才覺得有些不對，自己那個朋友羅三貴怎麽還站著，而且是站到了講台邊上。這個待遇別說方勝，就是羅三貴也有些莫名其妙，羅三貴看不起老師這個沒錯，可他也不是什麽蠢貨會沒事去找不自在，起先倒是真的舉手站起來糾正了幾個老師講錯的地方，可到了後來老師也明白這個小子站起來準沒好話，乾脆就視而不見了。

老師不理他他也沒怎麽憤怒，心裡譏諷幾句就乾自己的事情去了，這陣子羅三貴看的是《羅馬帝國衰亡史》，他看他的閑書，老邢講老邢的，兩個人相安無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慣例了，怎麽今天這個老邢就要搞自己?難道是什麽別的事發了?羅三貴想破了頭也沒想明白最近自己到底是哪個地方得罪了這個婦女。

“昨天讓大家寫的美麗校園大家表現的都很好， 隻有羅三貴，一貫的嘩眾取寵。”老邢今天心情不錯，她今年四十多歲，算是龍山六中的精乾教學力量，走在外面，許多社會大哥都要親切的喊一聲老大姐。

今天除了收了一籃子家長送的雞蛋之外，老邢還有一首四行小詩在縣文化館的油印雜志上發表了，這讓老邢覺得自己的水平是大家都認可的，讓她覺得底氣十足，覺得精神勃發可以去收拾收拾那個愛說怪話的羅三貴了，所以她一進門就先把羅三貴按在了講桌邊上，然後把羅三貴昨天交上來的作文拿了出來詩情畫意的朗誦了起來。

然後，她說:“同學們都做的很好，寫出了校園的美麗和對五星紅旗的熱愛，隻有羅三貴，為什麽要把美麗飄揚的五星紅旗寫的那樣不堪，什麽像鬥敗了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的五星紅旗，你看你寫的都是什麽東西，一貫的嘩眾取寵，簡直就是嘩眾取寵，十分的嘩眾取寵，從早到晚就在嘩眾取寵的嘩眾取寵，真是，嘩眾取寵！”

“我去。”老邢說的眉飛色舞，說的意氣風發，說的朝陽萬丈，說的慷慨激昂還正要說的耀武揚威說的黯然銷魂說的五指朝天的時候，突然，方勝就目瞪口呆的站了起來。

方勝做夢都沒有想到，嘩眾取寵這個成語，可以被翻來覆去的說上這麽多次以至於讓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老子方正一對這幾個老師的評價，他驚愕的都忘記了自己是在課堂上，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個很厲害的老師，忘記了自己跟這件事一點關系都沒有。

所以他忍不住就張開了嘴巴，然後瞪大了眼睛，像個白癡一樣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