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邊說邊作勢要下床。
方同被嚇了一跳,心知今日無論如何瞞不過去了,隻好一狠心說了實話:“殿下連著病了這麽多日,齊王吩咐過不準透露半點軍中的事,免得殿下煩神傷身。奴才不敢違抗齊王的命令,隻得撒謊騙殿下了。其實,齊王早在三天前的晚上就領著一萬士兵悄悄出了城”
周琰一驚,霍然坐直了身子:“你說什麽?十四叔已經領兵走了三日了?他去哪兒了?為什麽隻帶了一萬士兵?”
方同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將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眾將軍各自領軍攻城吸引韃靼人的注意力,齊王則暗中領兵潛至平沙城,尋機燒了韃靼人的糧草。沒了糧草,韃靼人潰敗是遲早的事。具體行軍路線和行動細節,只有齊王和幾位將軍清楚。方同卻是不甚了了。
周琰的臉色變了又變,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下床穿鞋。
到邊關大半年,他也經歷了不少戰事,已經不是往日那個天真少年了。戰場瞬息萬變隨時都有危險,齊王隻領一萬士兵深入敵後,還要負起燒掉糧草的重任。其中的危險不用細想也能明白。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齊王一個人涉險!
“殿下,你這是要去哪兒?”方同急急的攔下周琰:“你的身子還沒痊愈,太醫叮囑過了,至少再臥床休養半個月才能下床走動。免得落下病根”
周琰皺眉:“都什麽時候了,還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身子已經好了,別說下床走動,就是領兵上陣也沒問題。你快點讓開!”
方同一咬牙,撲通一聲跪下了:“齊王已經走了三天三夜,現在大概快趕到平沙城了。殿下這個時候出去也趕不到齊王身邊。還請殿下以身體為重,否則,等齊王得勝歸來,見殿下身體還沒好,一定更加擔心。”
周琰動作一頓,愣愣地站在原地。
是啊,十四叔三天前就領兵走了。他這個時候出去,怎麽也追不上十四叔了
這些明明都是他這個太孫應該做的事,卻被十四叔擔在了肩上。
在將士們奮勇殺敵流血犧牲的時候,在十四叔絞盡腦汁冒著風險趕往平沙城的時候。他卻一無所知的躺在病床上,為了個人私情終日抑鬱
“我真沒用!我就是個廢物!”不知不覺中,周琰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語氣中滿是自責自厭自棄:“為了一個從沒真心喜歡過我的女子整日痛苦不能自拔。在將士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躺在病床上。我根本不配做什麽太孫!”
壓抑了多日的淚水爭先恐後的滑落,很快周琰就泣不成聲。
方同心裡一酸,哽咽著安慰道:“殿下別這麽說自己。慕側妃突然病逝,奴才心裡都為殿下難受。殿下病倒也是難免的。齊王瞞著殿下,也是為了殿下的身體著想”
周琰顫抖著用袖子擦眼淚,可沒等擦完,眼中的淚水便又湧了出來:“方同,你不用安慰我。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再沒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什麽溫軟善良,其實就是軟弱無用。皇祖父不喜我的平庸,皇祖母雖然疼我,心裡定然也是有些失望的。就是父王和母妃,也時常對我失望。我長了這麽大,一直活在繁華太平的京城裡。因為太孫的身份,身邊的人都要爭相巴結我對我好。可他們大多打從心底裡瞧不起我。如果不是因為我投了個好胎,有誰會喜歡敬重我這樣的人。”
“我以為慕元春是真心喜歡我,一心娶她回府,真心待她。可沒想到,她看重的不過是我的身份,根本不是我這個人。我這些日子傷心難過,不止是為了她的死,更是因為自尊受了挫敗。這點打擊,差點就讓我一蹶不振。”
“十四叔心疼我,不想用軍中的事擾了我養病。我毫不知情的在床上躺了三天,卻不知十四叔遇到了什麽樣的危險,更不知十幾萬將士浴血奮戰的辛苦。我怎麽配做三軍統帥,我怎麽配做太孫”
周琰淚如雨下,心中湧起無盡的後悔自責。
方同也聽的紅了眼眶,哭著說道:“殿下別再自責別再這麽說自己了。奴才伺候殿下這麽多年,很清楚殿下的為人。殿下不是軟弱無用,只是心腸軟一些,對身邊的人也特別好。自從到了邊關之後,殿下這麽努力的在學著領軍打仗,這些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假以時日,殿下一定會成為讓所有人真心敬重欽佩的人”
主仆兩個情緒太過激動,抱頭痛哭。
許久之後,周琰的情緒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鬱結在心中的苦楚,隨著淚水全部傾瀉出來。慕元春之死帶來的傷痛還在,可再也不會令他為之沉淪。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唯有經歷過傷心和痛苦,少年才會褪去所有的青澀,成長為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人。
此刻的周琰,就像變了個人,語氣中充滿了堅定和堅決:“十四叔領兵襲擊平沙城,我無論如何也趕之不及了。不過,我總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趙將軍他們都領兵攻城了,我不能整日再躺在床上了,先出去看看再說。”
方同擦了眼淚:“好,奴才陪殿下一起去。”頓了頓又小心翼翼的建議道:“不過,在出去之前,殿下是不是該梳洗一下換身乾淨的衣服?”
周琰一連躺了多日,衣服皺巴巴的,渾身都有異味,頭髮凌亂不堪,眼睛也有些紅腫。就這麽走出去,保準會嚇倒一堆人。
周琰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也有些受不了了。這些日子渾渾噩噩的,幾乎將自己糟踐的不能見人了:“你去拎些熱水來,我要沐浴更衣。”
聽著周琰中氣十足的聲音,方同心裡十分歡喜,精神抖擻的應了。
半個時辰後,周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此時正是午後,明媚的陽光驅走了一整個冬天的嚴寒冰冷。
寒冬即將過去,初春的腳步也不會遠了。
周琰微微眯眼,隻覺得桎梏著自己的某些沉重的東西悄然散去,整個人前所未有的輕松。
方同笑著問道:“殿下想去哪兒?”
周琰略一思忖便做了決定:“先去城牆上看看,你去問一問,軍中是誰留守,讓他到城牆上來見我。”
方同利索的應下了。
周琰身邊隨時都有幾十個親兵跟著,不用憂心。
周琰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腳下還有些綿軟。不過,他竭力走的平穩,免得在巡邏經過的士兵們面前出醜。
守著城牆的士兵們早就知道太孫有恙一事,此時見周琰精神奕奕的走過來,心中俱是一振。卻無人上前來行禮,只在周琰經過身邊的時候垂首問安。
周琰見到一張有些眼熟的少年臉孔,略一回想,便記起了對方是誰:“我記得你。上一次你也是在這裡守著城牆,還差一點摔跤。是我扶了你一把。”
那個年輕士兵沒料到太孫竟能記得自己,年輕的臉孔洋溢著難以抑製的激動雀躍:“是是是,正是我,沒想到殿下還記得我。”激動之下,連謙卑的自稱也忘了。
周琰絲毫不介意,甚至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天天都要站在城牆上,辛苦了!”
年輕士兵想也不想的挺直了腰杆,大聲應道:“保家衛國打退敵人,是我們身為士兵的職責,一點都不辛苦。”
周琰被這句話激起了心中的豪情,朗聲道:“你說的對!我們遲早會打退那些韃靼人,還大秦所有百姓一個安穩的江山。”
年輕士兵興奮的臉孔通紅,忍不住又小聲說道:“軍中大部分人都去攻城了,如今我們這座城裡隻留了七八千人。萬一韃靼人繞過前方的軍隊來攻城,這兒可就很危險了。殿下大病剛愈,別在這兒逗留了”
周琰心中一暖,微笑著應道:“你都不怕,我當然更不能害怕了。”
短短幾句話間,就見城牆處又過來幾個人。
領先的一個修長身影十分熟悉,正是羅鈺。
羅鈺在見到周琰的一刹那,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旋即又覺得這樣的反應太著痕跡,故作若無其事的走上前來:“殿下,你身體還沒痊愈,不在屋子裡靜養,怎麽跑到城牆這兒來了。”
周琰自嘲的一笑:“我已經養了這麽多天的病,再不出來轉轉就快發霉了。”頓了頓又若有所指的歎道:“這些日子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今日方有大夢初醒的感覺。”
羅鈺敏銳的察覺到周琰身上的變化。不止是大病未愈的形容憔悴,也不止是臉孔和身材的異常消瘦。而是眉宇間的釋然和輕松,還有眼中透露出的堅定。
慕元春的死和這一場大病,仿佛令周琰脫胎換骨煥然重生,變的連他也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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