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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京滋德殿的一扇觀景窗看出去,兩個小男孩正趴在一顆桃樹後面,衣服上都是土。郭璋愛乾淨,趴在那裡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但被兄弟郭翃按著肩膀,也沒動彈。那小子郭翃平素不太坐得住,此時卻十分專心地趴在那裡盯著前方。
一塊磚石空地上,倒扣的籮筐被一根樹枝支撐著;籮筐下面放著一隻盛放大米的碗。樹枝上系著一根麻繩,另一頭就在郭翃手裡拽著。
郭翃盯著籮筐裡的碗一會兒,時不時又抬頭看在樹梢上盤旋的幾隻麻雀。
郭紹把二人的事看在眼裡,也抬頭觀察天空的鳥雀。良久還不見動靜,他便離開了觀景窗。
這間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殿室中,因牆上貼著許多紙條,還隨意擺放著不少卷宗,顯得有點凌亂。郭紹在軟榻上坐下來,繼續瞧著牆上的紙條,全貼著人名。有的如耶律賢、蕭思溫、耶律斜軫等是名人,但也有不少十分陌生的名字,連郭紹也不太熟悉。
“那蕭思溫被陛下成日想著,不知該不該感到榮幸。”符金盞舒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郭紹轉過頭,便看到她微笑的面孔。過了如許久,郭紹的身體好轉了很多,最近不上朝不過是在裝病;符金盞現在最關心的不是蕭思溫、而是他,因此氣色心境挺好的樣子。
郭紹摸了一下腦袋上的淺發,說道:“蕭思溫以奸計害我,把我弄了個半死,還因此死了那麽多人。下作也便罷了,奸計居然得逞,這是對我的羞辱和玩_弄!我回報他一次,心中實在憋屈!”
“蕭思溫會上當麽?”金盞輕聲問道,饒有興致地看著牆上的紙片和圖上圈圈勾線的潦草東西。
郭紹一語頓塞,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
等待的時間過得非常緩慢,越是期待結果的揭曉,越是心急。他雖然沒有親自上場,但隻覺比實施陰謀的那些人還要難熬。郭紹忍不住站了起來,在鬥室之中踱著步子。
他見金盞在默默看著自己,便開口道,“朕已盡力部署周全細致,但這種事最終還是要看對手的反應……”
郭紹走到案前翻看了一會兒,又道,“遼國學我的法子,有專門的奸細間諜衙門;但現在看來,遠遠不夠成熟。主要是組織形式太差,奸細之間竟有熟人,相互認識,也能相互聯系!所以內廠在清查下毒案時,順藤摸瓜把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查了出來。朕沒下令動那些人,當時才想出了這個布局。”
符金盞饒有興致地聽著,“當初陛下要求奸細相互不認識、只能單獨聯系上面一個人,從選人之初就未雨綢繆,實在是深謀遠慮。”
郭紹倒沒覺得自己多高明,這種事兒實在是基本的見識。當年小學課文就科普了間諜的基礎,就是紀念李大釗那篇,窗台上放一盆花作暗號的描寫。
“遼人卻沒想到這些,他們也沒經驗。”郭紹道,他沉思片刻,說道,“金盞可知奸細衙門最怕的事,並非被抓捕,而是暴露了還不自知,得到假消息還信以為真!”
金盞有些仰視地看著身體高壯的郭紹,“便是從一開始的細枝末節,就在陛下的布局之中?”
郭紹點頭道:“正是。遼國在東京的奸細沒剩幾個了,楊業從東京逃離時,租馬的地方、出城的路線、逃跑的行裝,都要讓對方有所察覺,不然怎麽讓蕭思溫確定楊業是逃跑?
還有折德扆身邊那黨項人折黑哥,是折德扆信任的人,沒有他主動給予遼國奸細機會,如何容易被收買?”
金盞點點頭:“饒是如此,也不過是一些蛛絲馬跡的旁證。陛下覺得此事可行,主要還是蕭思溫此人願意相信。”
郭紹讚道:“金盞說到了關鍵之處。蕭思溫本有大才,但遼國內亂根源太深、他也是第一次主持整個遼國的局面,那位置坐得不怎麽穩當,顯得急躁了。不然以他的地位,怎麽連下毒這等陰謀都用上了?還有李處耘帶兵在外時,蕭思溫也派人送信慫_恿李處耘造反。朕看蕭思溫的作為,只要有一點機會,他都會試試,不把咱們搞垮誓不罷休的作勢。”
金盞的笑容消失不見,輕聲道,“這等包藏禍心之人,著實要盡早除掉。”
郭紹點點頭,走神了一下,又在琢磨部署中的各種細節……他的思維方式與世人不同,此時的人們謀事,也常從大道理上思考;但郭紹不同,他常從具體的每一件事中組合。大抵是因為從小就被洗_腦、萬物由微粒組成的緣故。
金盞又忍不住說道:“楊業和折德扆完全可信?”
郭紹心裡覺得很可信,但也有理由:“楊業知道我無大礙,為何要反?”
不過所有的預_謀都有一個問題,就是總存在不可控的意外,也許一件小事就能改變整個大略。郭紹沉思許久,拿起桌子上的一張新紙條,走到牆邊貼了上去,上面寫著兩個字:楊袞。
……
代州前營軍府中,楊袞一身長袍頭戴襆頭,和漢人范忠義一起,不動聲色地跟在楊業後面。
這時從大堂中湧出來了一大群官吏,鬧哄哄的場面,有人說:“楊將軍來了。”“他_娘_的啥意思……”
“稍安勿躁,諸位稍安勿躁!”楊業抬起雙手,身邊的侍衛紛紛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楊袞一言不發,聚精會神地觀察面前的一群人,大多手指乾淨,指甲無任何泥垢……漢兒的文官從讀書科舉開始,就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不乾活的,手就看得出來。
還有那些人臉上的皮膚還算白淨,不像是長期風吹日曬的人。楊袞甚至注意官吏們身上的腰帶、玉佩、氣質儀態等。
“楊將軍這樣把咱們軟禁在此,想過後果麽?”一個紅袍官員冷冷道,又氣勢十足地大聲問道,“哪一條律令給了你這個權力,哪個人給了你這個權力?!”
楊業好言道:“王長史言重了,哪裡算是軟禁?遼軍正在北面聚集,河東有契丹人的奸細,本將也是為防萬一……”
“啥?楊將軍倒懷疑起咱們來了?”那紅袍官兒道。
馬上又有人罵道:“甭客氣了,楊業居心昭然若揭!”
楊業盯住剛才那人,問道:“什麽居心,你倒是說來聽聽?”
那人道:“什麽居心你自己不知,還來問老夫?”
楊業皺眉道:“爾等且好生在此呆著謀劃對付遼軍南侵是正事。”說罷轉身便走。
人群裡嚷嚷道:“楊將軍多想想怎麽向朝廷交代今日之事罷!”
一行人快步退走,那群人追了上來,被侍衛擋住了。畢竟是文官,筆墨、口舌甚利,動武就不行。
他們離開軍府,回到楊業的院子。屏退左右,楊業便問:“楊將軍可覺得有啥蹊蹺?”
“大帥海涵,在下非不相信您。”楊業鞠躬道,“只是事關重大,在下等多看看,也好回去交代。”
楊業哼道:“本將看你們就是不信。這種事兒,誰都想讓別人先動手。”
楊袞搖頭否定,不再爭執,反正看也看了。
“遼軍何時動身?”楊業低聲道,他有些急色,“事已至此,你們也看到了,本帥怕夜長夢多控制不住局面。”
范忠義搶先答道:“蕭公已在豐州(呼和_浩特)準備妥當,大將蕭咄裡率大軍十萬(號稱)以待!”
楊業皺眉道:“究竟有多少人馬馳援?”
范忠義沉吟片刻道:“應該有三萬多步騎,其中契丹精騎萬余騎,奚、女真步軍兩萬。蕭公親自坐鎮豐州。大帥只需派信得過的信使,拿著咱們的書信去豐州,自有蕭公接見;蕭公一得到消息便調兵至雲州,大帥得以固守雁門為名,將雲州移交大遼,便於遼軍靠攏。”
楊業一邊思慮一邊微微點頭。
范忠義又道:“咱們二人暫且留在代州,以便與蕭公互通南北情狀。”
三人遂計議定,楊業讓他們回住處寫信。
……半個時辰後,楊袞和范忠義一起親筆簽名的密信被人先拿到了楊業的上房中。
這時房間裡已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禮部侍郎、內閣輔政盧多遜,一個是楊業的二弟楊崇勳。
楊崇勳從(後)周開國就一直效命中原朝廷,又是楊業的兄弟,算是比較可信的人,他此時主持雁門關防務。
北漢未滅時,楊家兩兄弟各為其主,是因為楊家祖上想兩邊押寶。楊家世居邊陲之地麟州,本是地方豪強。周朝時,楊崇勳奉父命投大周;楊業則少年時就被送到了北漢皇帝身邊鞍前馬後效命。作為很明顯,就看哪邊能獲勝……北漢雖偏安一隅,但畢竟五朝皇帝都在河東成事,不能說完全沒有機會。
後來中原王朝日漸強盛,郭紹滅北漢時,讓楊業投降,主要還是靠楊崇勳從中牽線。
楊業先看遼國二使的書信內容,上面寫一切如同所料,沒有任何問題,叫蕭思溫接手雲州進逼雁門,待二使與楊業約定妥當,返回遼營便進雁門關。
書信沒啥問題,楊業還是忍不住說道:“楊袞或許看出什麽端倪了,我總覺得他很懷疑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