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殿作為皇帝休息的套房“養德殿”,牆邊花盆裡的植物已經換成了芍藥,紫色的花朵正開的旺。這廳堂兩邊通風,涼風中帶著淡淡的花香。
郭紹起身在牆上取下了一把障刀,輕輕一按,便聽到機關“哢”地一聲響動,他的右手抓住刀柄輕輕抽了出來。薄而鋒利的刀刃讓郭紹的心下輕微一緊。
一股純牛奶般的腥膻味兒撲面而來,是抹在刀上的黃油。因為這把刀基本成了擺設,抹油是防鏽的。
兵器確實天生有一種危險的氣息。郭紹握著刀柄,所以刀刃傷不著自己……但是,這並不妨礙危險的刀刃叫人心生寒意。
這種感覺很微妙,既有些懼意,又有某種親近。
人長著柔軟的皮膚,牙齒指甲也不算鋒利;兵器能極大地提高男人的戰鬥力。雖危險、卻依賴它親近它。
就好像人也跑不了多塊,卻可以憑借良馬達到風馳般的速度。騎馬也有危險,如果不慎從飛馳的快馬上摔下來,性命堪憂。
男子的物欲裡,就很容易包括寶劍、良駒這種東西。因為畏懼遠離危險,就是在遠離力量;力量∝♀的延伸,卻能帶來很深的快感。
就在這時,宦官曹泰入內,躬身道:“稟陛下,左少卿到了。”
郭紹抬起頭道:“宣他覲見。”
“喏。”曹泰拜道,然後小步後退著出門。
郭紹順手把障刀往刀鞘一送,遞給侍立在旁邊的宮女,下頷向側面輕輕一揚,示意她掛回牆上去。
那宮女雙手接過去,手臂竟然像篩糠在抖起來。郭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開口道:“它又不會自己跳起來傷你,怕什麽?只要人真正學會使用兵器、尊重它,不濫用就不會有多大的危險。”
說完郭紹才知道自己白說。宮女完全不懂,急忙顫聲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郭紹不再理會她。
左攸進來之前,短暫的等待。這短短的時間裡,郭紹來不及詳細地複習清理思路;本身其中關節也不清晰,很多事兒都是靠猜。
不過,在這紛亂的事兒中,郭紹心裡有一個很清楚的念頭,也是最核心的理念。那便是:現在還不是內耗搞平衡、削弱自己爪牙的時候。
否則無力對付外患,以後造成的屈辱無奈,照樣愉快不了……如果北方國防防線不完善、縱容外敵坐大,將來動不動就被迫求和,處境可想而知。
郭紹坐在這個位置上,不得不把眼睛看遠點。
這時左攸跟著曹泰進來了,走到郭紹坐的桌案前面,跪伏行大禮道:“微臣奉旨覲見,吾皇萬壽無疆!”
“左少卿平身。”郭紹道。
左攸道:“謝陛下恩。”
郭紹抬起手臂,向側面揮了一下。不是對著曹泰或者誰揮袖,就對著那邊的空牆。曹泰沒敢盯著皇帝看,但這時迅速反應過來,向兩邊的宮女招招手,屈膝向外面退出。
郭紹這才開口道:“我今天找左少卿見面,是想問你一個事。”
左攸忙道:“請陛下垂問,臣不敢欺君,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郭紹點點頭,神色很溫和,目光卻很銳利有神,他徑直道:“昨天有份奏章,史彥超寫的,你也看到了。他說左少卿前晚去了羅延環家,在府上密見了李處耘。”
這事兒左攸是已經知道了的,但當面說出來還是很刺耳的,他的臉色蒼白,說道:“回陛下話,密見談不上,前天羅延環生辰。”
“我問的不是這個。”郭紹道,“想問的是,范質上書反對端慈皇后執政那事兒,你前天在羅延環家說了沒有?”
郭紹居高臨下目不轉睛觀察著他的神色。
這個問題確實很微妙。它看似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卻又似乎是左攸立場的關鍵……
左攸去羅延環家時,范質奏章的知情者很少,殿前司的人(李處耘)也無法那麽快知道;只要左攸沒有提前泄密,就能證明他的忠心……因為他和羅延環等人本來私交就好,這麽件要害的事也不說,就證明他心裡更維護皇帝,親疏有層次。
而且更奇妙的是,左攸究竟說沒說壓根無法再考證;因為第二天郭紹就把范質奏章公諸於大臣們了,就算說了,李處耘和羅延環不可能出賣左攸。
郭紹很專注地觀察著左攸。
左攸馬上抱拳道:“臣沒說半句!”
他幾乎是毫無猶豫的樣子,神情也有點激動……一瞬間郭紹相信他的話了。
左攸激動道:“臣絕無虛言,請陛下馬上召見李點檢、羅都使當面對質!那天羅都使生辰,咱們敘了交情,說了一些閑話,公務一句都沒說!臣與羅、李二人交好,也曾想過提起范相公的奏章,但又想著陛下既然還沒表明意思,隨便說出去不妥……”
郭紹的嘴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發現左攸此時有點口不擇言了……比如那句“與羅延環交好、想提起范質奏章”,把內心都暴露出來了:端慈皇后執政不執政,為什麽一定要急著想告訴李處耘?
反正這種話一般是不會在皇帝面前說出來的,無關信任不信任。
“原來如此。”郭紹點點頭。“那便沒事了。”
“沒事了?”左攸愣在那裡,似乎還在尋思其中關系。
郭紹看向芍藥旁邊的一張幾案,上面擺著一副圍棋……這裡本來就是作為郭紹辦公累了休息的地方,放著許多休閑用的用物。
他便站了起來,說道:“左少卿,陪朕下一盤棋。”
左攸忙道:“喏。”
郭紹在幾案旁的軟榻上坐下了,又指著對面道:“坐下和我下棋。”
“謝陛下賜坐。”左攸臉上依舊蒼白,伸手拿袖子輕輕揩了一下額頭。不知道他明白剛才的問題沒有,不過郭紹相信左攸遲早能明白……人有時候不一定能馬上反應過來,但只要有時間反覆琢磨,一般都能明白很多。
郭紹笑道:“我不怎麽會。左先生別讓著我,但是可以教我。”
倆人便擺開棋盤。郭紹確實下得很爛,雖然明白基本規則,但幾乎算沒入門……圍棋規則簡單,玩法卻比較複雜。
左攸顯然完全不覺得和一個初學者下棋無趣,因為這個初學者是皇帝。他很詳盡地教授一些下棋的路數。
郭紹也很投入,饒有興致地學,而且領悟得很快。
他又明白了一種路數,當下很高興地說道:“這麽下原來是這個考慮,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說罷看了左攸一眼,不動聲色道:“這路數看似複雜,實則也簡單嘛。有些事兒,只要說開了,就那麽回事,沒什麽要緊的。”
左攸若有所思, 忙道:“陛下說得是……”
郭紹也不去強調,剛才自己相信左攸回答的“答案”。但是態度已經表明了一切,問了那個問題後,和左攸坐在一起下棋,表現得也很高興……那還需要說什麽呢?
郭紹興致勃勃地說道:“此時打發時間的事兒不算豐富,不過每一種都有應景的時候。比如好友二人在一起,人不多的時候,下圍棋就很合適。”
左攸也笑道:“正是如此。”
郭紹一拍大腿,說道:“咦,李處耘和我一樣是武夫,或許下棋也不怎樣,不如把他也找來。我正好把剛學的路數,與他試試,哈哈!”
左攸聽罷恍然想起了什麽,便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奏章來:“正有一份李處耘的奏章,方才想帶進來呈陛下過目。可是之前走神,倒給忘了。”
“哦?”郭紹伸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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