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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子衿
白茫茫的大地在夜裡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表情,時而飄零的細細雪花更給眼前的景色增添了不知時日的混沌感,這是康熙六十一年年末,康熙皇帝龍馭賓天不久,新帝雍正尚未舉行登基大典。

 京郊潞河驛外,我趁著胤禵正與張廷玉對峙的時候,躲在眾人後面,悄悄抱著馬脖子艱難的滾下馬背,眼前有些發黑。張廷玉剛才向“十四貝子”行禮問安,相信人們都注意到他沒有稱呼“大將軍王”,胤禵對此不理不睬,張廷玉看樣子也不指望他會按禮接旨,自顧簡單的念了一段聖旨,大意是要胤禵先在這潞河驛休息一夜,明天再進宮,那聖旨的措辭很是簡單生硬。

 胤禵倔強的站著,神色在驛館外搖曳的宮燈下晦暗不明。張廷玉背著我們這群人的方向,他頂戴早已取下,也是一身孝服,顯然也勞累多日了,聲音低低的乾澀暗啞,說話有些艱難,正勸慰了一句什麽,胤禵突然說話了,有些陰陽怪氣的:“馬齊也死了,上書房這時節忙得很啊,四哥給你升了官兒,張大人您現在可是百官之首了,不去忙你自己的事,跑這裡來幹什麽?你回去跟他說——我不要聽他的什麽狗屁聖旨!皇阿瑪是在這兒親自送我出的城,你張廷玉不是親眼見了嗎?如今我連皇阿瑪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也見不上,日夜兼程的從西寧趕回來,還不讓我去給皇阿瑪奔喪?!”胤禵越說越悲涼,乾脆嘶聲嚎哭起來:“皇阿瑪你怎麽就去了!丟下你苦命的十四兒這麽給人欺負!您老人家睜開眼看看!看看啊!我給您打了勝仗,平定了西疆啊——”

 他冷不防的哭叫驚得四周樹上棲息的烏鴉撲喇喇一陣亂飛,在這冰天雪地的郊外,聽得人心裡發糝。我一驚之下,連忙崴著腳往後又退縮了幾步,想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此時張廷玉連忙叫左右的人“扶著些十四爺”,語氣煩惱,但並不驚慌,顯然早有預料。一些從人七手八腳就想把胤禵往驛館中扶,胤禵哪裡肯依,幾腳蹬開幾個,眼看就要鬧得不可開交,遠處又有兩盞宮燈晃晃悠悠沿驛館通往城門的官道過來了,來人十分安靜,所有人都看著胤禵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

 “老奴給十四貝子爺請安,十四爺,您請節哀順便,愛惜身子,不然叫聖祖爺他老人家在天上成了佛瞧著也不安生啊……”

 正亂成一片,哪有人聽到?我靠在馬身上,卻看見這個伏地磕頭的人身後,還跟了兩個小太監模樣的人提著燈籠,因為所有人都在衣裳外穿上了白孝服,帽子也都取掉了頂戴,我又不熟悉各種人物官員服色,一時也沒有意識過來,張廷玉耳聰目明,轉身錯愕的說:“李公公,你來做什麽?皇上身邊兒怎麽辦?”

 “皇上讓我來辦件事兒就回去。”李公公又道:“給張大人請安。”說完才慢慢爬起來,胤禵見狀,一時也停住了,喝道:“李德全!你來得正好!你來給我說說,皇阿瑪他是怎麽去的?你是他老人家身邊兒一時也離不得服侍的,你肯定在場!給我說說清楚!”說著就逼了幾步上前,死死的盯著他。

 這個躬肩縮背,微微發胖的人原來就是原來康熙身邊的老太監總管李德全,他躬身轉眼看了看張廷玉,似乎是在求助,然後又謹慎的趴下磕了個頭,卻不和胤禵說話了,直接轉身看著我們帶著馬站在一邊寒風中的人,眯起眼睛看了幾眼,問道:“恕奴才老眼昏花,敢問哪位是赫舍裡氏,蘿馥姑娘?”

 所有人的驚異的目光一下子轉到了原本被忽略的這邊,我還不及回答,胤禵突然幾步踏過來,伸手要撥開人群拉我。我才看清他猙獰的表情還留在臉上,眼睛也被憤怒燒得通紅,嚇得本能的側身一閃要躲開,麻木的雙腳卻不聽使喚,重重絆倒在雪地上。還是耳聰目明的張廷玉,在胤禵剛向我走來時就趕緊說了一句:“快扶著些十四爺!”立刻又有幾個人往前拉扯住了他。

 我來不及抬頭看眾人的表情,眼前又是一片發黑,李德全匆匆幾步跑過來跪在我面前雪地裡,也不說話,仿佛仔細看了我一遍,迅速吩咐身後的小太監道:“快!轎子!”

 不知從哪裡的黑暗中迅速滑出一頂四人小轎,我掙扎著扶著小太監的手站起來,被他們扶進轎子,還沒坐穩,轎子就離開了地面。胤禵的聲音在後面憤怒的咆哮:“叫他來見我!為什麽不敢來見我?!不準帶走凌兒!……”

 胤禵不顧一切的要製造混亂,但我來不及想他這樣說話的後果,撐著沉重的頭不知道該想些什麽,只聽見自己疲倦的心臟有氣無力的跳動聲。抬轎的太監走路輕、穩,轎子安靜得鬼魅般穿過大小城門、街道,好幾次有士兵喝問,都沒有聽到李德全的回答,甚至停也沒停過一下,遇到的最後一處不知什麽關卡,外面好象有很強的光,隱隱透過暖轎厚厚的棉簾,有人在招呼“李公公”,然後再無阻滯,直到李德全小聲喚我下轎:“姑娘,這兒就得走著去啦,您要是身子不好,也先忍著點兒……”

 連忙鑽出轎子,四周居然已經是高高的紅牆,甬道左方是一道大門,上面金色雲龍紋鑲邊的匾額上寫著什麽字,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我不安,問道:“公公,這……已經在宮裡了?”

 “回姑娘話兒,眼前咱就進隆宗門啦!這是皇上吩咐的,按著后宮女眷的例,可到隆宗門前停轎。咱們這就去養心殿……”

 說著到了門口,李德全飛快的亮了一道金牌模樣的東西,守門禁軍也不知道看沒看,已經在和他打招呼了,毫無阻撓的穿過隆宗門,前方是一片東西走向很寬的廣場,幾百米遠處有一座宏偉的大門樓,我們在它的正右方,隻從側面見到雪白的經幡圍繞,重兵拱衛,來往人絡繹不絕,沿門樓建的一列房舍裡也是燈火通明,擋不住的輝煌燈光往天上映出來,隱隱有哭聲隨寒風飄出,頓時在雄偉的廣場和紅牆間回響起嗚咽一片。

 “那是乾清門,姑娘,聖祖爺梓宮就供奉在裡頭乾清宮,眼前這兒是南書房,養心殿這邊兒走……”李德全在身邊小聲說。原來已經到了機樞要地,我連忙低頭隨他往左走,向北面進了又一道城門,裡面是又寬又深的甬道,宮女太監來往不斷。我嘴唇乾苦,全身都像不聽使喚,一身衣服也在路上揉得不成樣子,但不願有什麽失禮處,也不肯扶著李德全的手,咬牙走得額上直冒冷汗。

 走了不遠,甬道兩側相對的又是兩道門,東側上書“月華門”,西側上書“遵義門”,我正心中憎恨這一道道的門,還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遵義門內向外走出一行人,門禁侍衛早已整齊半跪行禮道:“怡親王!”

 為首那個戴著沒有任何裝飾的大帽子,也是素白孝服的身影背著手低著頭走出來,先看見李德全,正要開口,眼神轉到我身上,烏黑的眸子突然像被什麽點亮了,呆望著我。大概身體的疲勞影響了頭腦的反應速度,我早已抬頭看著他,卻不知道該做什麽,一動不動的也隻好呆望著。周圍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白孝服、白色經幡,我的感覺卻又像回到了夏天的蒙古高原,溫暖得灼熱。

 “凌兒……”胤祥走過來,越來越快,把手放到我雙肩上,隔得很近的端詳我,剛剛在笑,卻又很快沉下了臉:“臉色這麽差,累壞了吧?”

 他用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怒道:“叫他有種朝我來啊,這麽折騰你算什麽好漢?從西寧回來這才走了幾天?你腳上的傷怎麽樣?”

 胤祥像是會發熱,和他隔得近時,四周的寒意無形中全都變成了水蒸氣散發走了,讓我眼前有些霧蒙蒙的,努力向他笑道:“還好,不過……是有些累。”

 胤祥濃眉微皺,有些憂慮的看著我,小聲說:“沒事了,現在都好了……趕緊去歇著吧,叫太醫來看看。我還得去幹清宮……”

 他轉頭問:“李德全,撥了服侍的人沒有?”

 “喳!回怡親王,皇上吩咐撥了兩個宮女,兩名蘇拉小太監。”

 胤祥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你就住養心殿後殿,也缺不了什麽……”

 他微笑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角居然已經浮起淺淺的皺紋,心裡一酸,連忙低下頭來。

 “去吧,明天……我明天再來看你。”又靜了幾秒鍾,胤祥才側身,讓李德全帶我進去,而他自己仍帶著人橫穿甬道,進了月華門。

 我跟著李德全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胤祥果然站在那門下看著我。月華門後就是乾清宮前的廣場,從這邊看過去,胤祥身後空蕩蕩的飛舞著都是一片白色,氣象崢嶸的乾清宮冷漠的站在遠處,見我看他,胤祥朝我揮揮手,示意我走,他的笑容有一種安撫人心的能力,我點點頭,重新打起精神。

 “皇上在前殿議事,姑娘,咱們直接從側邊兒小門進後殿,就不走養心門了。”李德全說話間低頭覷著眼仔細打量了我一番。我有些茫然的隨他穿行一陣,進到一片有亭台花園的中庭,養心殿後殿坐南向北,雖是寢宮,但規製不小。進了正堂,我就覺得有些不妥,但李德全直接把我領進了最西面的房間,這是一出三進的臥室,因在喪期都把布置換了白色,連瓷器也都用了顏色素淨的青花瓷,看起來不算豪華,但器具材質無不顯著低調的皇家高貴氣度。

 “公公,這……我住這裡?不太妥當吧?”

 “這是皇上吩咐的,怎會不妥當呢?姑娘請放心歇息,不信你看裡頭琴桌,還擺著皇上特意吩咐放在那裡的琴呢,說是姑娘你的!”李德全笑道。說完,他也不管我的反應了,直接往外叫人打熱水來,又對我說:“撥給姑娘的宮女太監在外頭等著,我這就去叫他們來磕頭,再打水服侍您沐浴更衣……”

 我的琴?驚喜轉身,白色天鵝絨的帷幕是貢品,裡頭又有銀白綴玉結子瓔珞錦緞做簾子覆著一面大玻璃座鏡權做屏風,繞過鏡子,方是兩進深的臥室,梳妝台前果然放著一盞小小琴桌,上面端端正正擺著鄔先生送我的琴。康熙六十年,胤禵戰事大捷回京之後,我深感前途未卜,不知又要怎麽輾轉才能安定下來,不想讓這把珍貴的琴再次重複失落在路途中的危險,於是托年羹堯仍把琴帶回京城,請鄔先生暫時替我保管。

 琴桌上方,掛著那副踏雪賞梅的畫,“不為繁華易素心,不為繁華易素心……”我撫摩著畫中人雪白豐盈的面頰,喃喃念道,“如今呢?”十年過去了,我是否早已滿臉風霜?十年分離,五年沒有見面,世途多艱,那愛……是否也時移事異?

 不管怎麽樣,這琴在,鄔先生的畫在,總算是……到家了嗎?

 慢慢坐到床上,忍不住拿兩隻手捏緊兩個血管裡跳動得像要爆炸的腳踝,身體自然的蜷成一團,我尚未完全放下的心絲毫不能抵抗如此放松的姿勢帶來的誘惑,這種情形好象以前也發生過——眼前一黑,昏睡過去。在知覺消失的前一刻,好象還聽見了李德全在說什麽……

 周圍好象總是有人走動,又有人在輕聲說話,我努力的聽,也聽不見那說的是什麽,急得全身都痛,這時又有人來拉我的腳,雖然動作很輕、很輕,但我的左足踝分外敏感——有人看到了我的小金鎖,有人要搶走它!

 “不要!”我猛的一蹬,渾身是汗的掙扎醒來,一個人剛剛抬起頭來,關注的看著我,一雙大手還捏著我的雙腳泡在熱水裡,卻被我掙扎時濺起來的水潑得孝服前襟全濕了。他見我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低頭也看看自己被弄濕的衣襟,卻心情很好的向我笑起來。

 “……皇上?”我連忙想收回腳,他卻用力握住我的腳踝不讓我動,假意壓低聲音凶狠的“威脅”說:“你叫我什麽?再不好好叫一聲,看我饒不饒你!”

 他根本不是一個會“凶”的人,把惱怒擺在臉上還真不習慣,說著,自己倒又笑了。

 “胤禛……”我也笑了,但臉上熱乎乎一片,不知道哪裡來的全是淚水。

 “又哭又笑,不害臊……”胤禛笑著逗我,輕輕捏捏我的腳,他身後,李德全大概是聽見了動靜過來,剛從紗幕後伸個頭進來要問,一見我們這場景,嚇得飛快縮回脖子。

 “李德全!”胤禛叫了一聲,安撫的向我笑笑,站起來,“你這老奴才!跑什麽?給朕回來!”

 “哎!老奴在,老奴沒跑……”李德全連忙又踮著腳尖走進來,“老奴是瞧著屋裡頭悶,去開開外頭窗戶去去炭氣……”一邊說著,一邊拿個手巾擦胤禛前襟的水。

 “得了得了!”胤禛揮手拂開他,自己把外頭孝服脫了扔到一旁,露出裡面穿的灰府綢面銀鼠裡家常便服,問道“辦的事兒呢?”

 “喳!因皇上有命,各位王爺、貝勒、貝子們都在乾清宮前結廬守靈,太醫們都不敢懈怠,日夜換著班兒當值,如今太醫院孫醫正、韓醫正都在……”

 “行了,就傳他們兩個來。”胤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親自去傳,仍帶著從隆宗門這邊兒過來,不要揀近路過乾清門走,聽見了?”

 “喳!”李德全連忙磕了個頭,又說:“回皇上,熱水和沐浴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請旨,是不是就擺在這外間兒?”

 “嗯,擺進來吧。”胤禛又轉身過來,漫不經心的說著,拿起鞋子往我腳上套。

 “喳!老奴這就去太醫院。”李德全剛要爬起來,又看到胤禛的動作,連頭也不敢再抬高些了,就那麽躬著腰退了出去。

 泡在微燙的熱水裡,全身的酸痛緩解不少,更加昏昏欲睡,宮裡規矩細,浴桶底下還放著一個很大的浴盆,洗過一遍的水拔掉浴桶下面的木塞子就可以放出去換掉,我嫌十天來奔波得全身髒兮兮,換了好幾遍水。太監還在往外抬換水的浴盆,我正趴在桶沿由著宮女替我梳通頭髮,胤禛在外面看折子,李德全突然匆匆跑回來,還沒說話胤禛就不耐煩的問道:“怎麽了?人呢?”

 “啟稟皇上,奴才請了兩位太醫剛出太醫院,廉親王和十貝子爺的人也過來叫太醫,說老莊親王積食,肚子脹的難受,十貝子又不知道吃了什麽壞東西,也鬧肚子,把孫醫正、韓醫正,和當值的太醫都叫過去啦,十貝子說身子不好,嚷著要回府去,現在乾清宮前頭,十三爺和十七爺在幫著勸解,叫老奴來向皇上請個主意……”

 沒有聲音,李德全回完了話,剛才還跑得呼呼的,現在連大氣也沒聽見喘一聲,連給我梳頭的小宮女也不由停了下來,氣氛驟然冷卻,看不見也知道,胤禛那淡淡沒有表情的樣子,正是這極度壓迫感的來源。

 “哦?既然都是飲食上不節製鬧的,傳朕的話,按宮裡頭老規矩,本該進‘冰室’敗火的,但有聖祖爺熱孝在身,每日三次的哭祭斷不可少,那就……讓莊親王和十貝子明兒個禁食一天,照常守靈。”在非常有威懾力的幾秒鍾靜默之後,胤禛開口前甚至還輕笑了一聲,說話間也是雲淡風輕。

 “啊?……喳!”李德全驚道,慌忙磕了個響頭,又問,“請皇上旨,是否仍請兩位太醫過來?”

 “這個自然。”

 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裡“結廬守靈”,每日三遍哭祭,還整天不給吃飯……畢竟那都是平日裡最養尊處優的皇室至親,如何吃得這個苦?我正為胤禛那輕輕一笑有些發寒,聽見還要把太醫從那邊“請”過來,也有些著慌,不顧自己這個樣子,就向外面說道:“皇上!還是……不要請太醫了,奴婢又沒有生病,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

 又是安靜。

 “你腳上都腫起來了,不看看怎麽好?”胤禛的聲音仿佛有了表情,不再那麽清淡、乾巴巴的了,我松了一口氣,連忙說:“回皇上,連騎了這麽多天的馬,自然有點不適,先前在西寧時那位京城姚大夫配的藥酒還有,奴婢自己搽兩天就好了。”

 剛說完,突然又覺得不妥:那姚大夫是九阿哥請的,藥酒是十四阿哥幫我搽過的……這麽一想,加上全身泡在熱水裡,額上便有些冒汗,隻好又說話岔開:“莊親王爺和十貝子都是天皇貴胄,自然應該先診治,這麽著請太醫過來,奴婢如何受得起?叫人家知道了……不但奴婢有罪,於皇上聖明……也不太好啊。”

 自覺多言,之前心裡想到的種種不安處更湧上心頭,說到後來,聲音已是低不可聞。

 胤禛卻也沒回答,眾人越發連氣也不敢出了,我不安的在水底下捏著手,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很多話?

 重重曳地的天鵝絨帷幕一閃,胤禛已經站到我面前,目光灼灼,低頭看我。

 “皇上……”

 “別奴婢奴婢的叫……李德全!太醫今晚就罷了,叫他們明兒個一早再來給你主子請脈。”胤禛提高聲音對外面說,又朝兩名宮女微微轉頭示意,還拿著梳子的小宮女慌忙磕頭出去了。

 “今後就是在外頭,也不準自稱奴婢。知道麽?”

 他一邊說著,一邊親自動手把座鏡前覆著的錦緞掀起來掛在兩邊,那綴了白玉的瓔珞串兒碰在鏡面上,脆生生叮當做響,撩撥得人心裡亂成一片。

 不是奴婢,就是“臣妾”,可我現在……

 來不及討論這個問題了,胤禛再轉身過來,已經是一臉壞笑,伸手往水裡來撈我。

 “朕多少日子都沒睡個好覺了,來,給朕抱著,讓朕安心睡一覺。”

 吃驚之下不及反應,想起我和他的第一個夜晚,也是從浴桶裡撈起來的,在京郊無人打擾的凌晨,那種瘋狂的親昵曖昧氣息**纏繞不去……不由得渾身都軟了。

 “別……外頭還有人呢……”我胡亂推脫道,卻聽得聲音顫巍巍、嬌滴滴,反成“欲拒還迎”,自己倒羞得抬不起頭來。

 “奴才們不妨事……凌兒你看……”

 被水汽蒸過,鏡子上霧蒙蒙的,胤禛早已把毫無還手之力的我托起來,一副玲瓏雪白的嬌小身體頓時映在鏡中,朦朧間春意無限,滿室旖旎,我隻瞟到一眼,就趕緊把頭埋到他肩窩裡:“羞死人了……不要看……”的18

 “凌兒……朕這些日子都睡不好……”一隻手在我身上四處摩挲,所到之處像在皮膚下引燃一片野火,在血脈中滾燙肆意的遊走,“隻想快些抱著你,才好安穩睡一覺……”

 “別,瞧你……衣裳全濕了……”

 “管它呢……馬上就脫掉了……”

 被他抱著往裡走去,鏡中的我全身都騰騰冒著熱氣,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那是在他將手伸向我的那一刻就已失控的,潮濕的渴望……

 他等不及,扯下來的輕紗漫了一地,室內水氣氤氳,唇舌間交換著所有無法言語的心事,也好,就讓我們暫時忘記一切……哪怕只有一刻發膚交接的愛,我至少可以暫時遺忘所有讓人灰心的世事無常……

 許久沒有過這樣安寧平和的睡眠了,沒有夢,人像浮在溫柔的水波裡,輕飄飄沒有一絲負擔和干擾,美得嘴角的笑一直放不下來。自然醒來,眼睛還睜不開,懶懶的賴了一會兒床,遠處好象有什麽喧嘩,翻個身,慢慢才想起今夕何夕,宮裡怎麽會有這樣大的動靜?倏的睜開眼,凌亂的床帳內只有我自己,連忙往外看去,這裡卻又看不見窗戶,只見一地白亮,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兩個宮女匆匆進來,先請安,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口齒清晰的說道:“主子,皇上說您身子不好,今兒不用起來,您還在床上歪一會吧,奴婢們服侍您洗漱了就去請太醫過來給你診脈。”

 “外面是什麽聲音?”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剛才聽李主管派回來取衣服的小福子說,十四爺奉詔進宮給聖祖爺守靈來了,想必正行哭祭之禮吧。”

 可不是!細聽聽,從那空闊的乾清宮和廣場上回蕩而來的確是一片號哭之聲,我徹底醒過來,現實中所有的憂患一下又清晰的跳回心裡。

 兩個宮女手腳麻利,一邊做事一邊說話。年紀大一點的叫容珍,姿色平平,但講話做事頭頭是道,行事非常有眼色,進宮以來就在養心殿服侍——那時候,養心殿還根本不是寢宮,只是虛設了一個造辦處存放一些宮中常用的東西,基本上等於閑置,所以宮女很少,誰也不知道胤禛為什麽選中這個地方居住。另一個才十五歲,圓圓臉蛋,長得很是可愛,她是李德全看著人手不夠,臨時從乾清宮調過來的兩個小宮女之一,一個叫吉祥的在前殿,我身邊這個是如意。

 隔著紗屏伸手出去,太醫把過脈,簡單問了幾句飲食起居,就起身出去開方子了,我想著那邊剛才不知道怎麽亂,胤祥不知道能不能有空兒來看我——有很多問題急著想問他,又聽見容珍在對太醫說:“……皇上吩咐的,主子的藥方要進呈禦覽,先不能給主子吃,辛苦兩位大人了,方子先留著,這就請回吧,皇上必定還要找兩位大人問話的……”

 太醫隔簾請安走後,我坐不住,終於還是起來了,無事可做,瞧著外頭半空飄著的雪花,隨風起伏,卻總是落不了地,有些出神。

 “凌兒!”

 這個聲音好親切,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阿依朵,一身旗裝素服,頭上居然挽起高高的發髻,烏黑的發間居然還簡單裝飾了一支珍珠攢的銀釵,身材高挑,劍眉星目,腮邊笑意盈然,儼然一個顏色非凡的北國佳人,哪裡還是那個初見時不辨雌雄的蒙古騎兵?

 “哈哈……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哈哈……”可惜那矜持的美態隻保持了一秒鍾,阿依朵很快就指著我前仰後合的大笑起來。

 “福晉大姐,聖祖靈前,皇上“倚廬”之所,放肆大笑該當何罪啊?”胤祥站在門口由著宮女幫他取掉沾滿雪片的大帽子,自己拍著肩頭的雪,拖長了聲音問道。

 我已經握了阿依朵的手,寬厚修長,指腹長滿老繭,熱乎乎的有些硌人,和胤祥一樣。昨夜以來種種不測不安頓時像有了依靠處,眼前只剩這姐弟倆,竟如我的親人般,我眼中一熱,又覺得要落淚,聽胤祥說話,連忙又笑道:“十三爺怎麽一件大衣裳也不穿?這麽冷,你那太監宮女們怎麽當差的?”

 跟著他們姐弟倆一道的太監宮女不少,此時還等在外面,胤祥回頭看看他們,說:“我從前殿過來的,衣裳在前頭,因咱們裕親王福晉急著來看你,就帶過來了……”

 “你們來得正好,我問你……”我也不等他說完,看著他進正廳隨便找把椅子坐了,忙忙問道:“鄔先生呢?性音呢?碧奴和孫守一一家呢?還有,阿都泰他們呢?武將軍是不是真的……?他不是還有個兒子嗎?怎麽辦?還有,我走時多吉被十四爺關起來了,他那樣子準會惹事的,現在怎麽樣了?還有……”

 低頭大喘了一口氣,拉著阿依朵坐下來,胤祥兩隻胳膊自在的靠在扶手上,拇指卻專心的捏著自己的其他手指,沒有看我。

 “阿依朵……那個保泰怎麽樣?他……對你好嗎?你為什麽要嫁到京城來呢?胤祥,你這些年怎麽過的?”

 聽見我叫“胤祥”,他才抬起頭來,外面地上雪光映著目光一閃,很快又融回到幽幽的背景裡去,先左右示意宮人都退走了,才看著我微笑道:“問完了?”

 自然沒有,但還能想起來的,也已不知如何啟齒,更多的還是一些模糊的碎片,連自己也還不知如何拚湊起來。

 “你問那個老不死的對我怎麽樣?呵呵,你怎麽不問問我對他怎麽樣?”阿依朵拍拍我的手背,言語間氣勢早已自然流露,胤祥懶洋洋的說:“阿依朵這樣的男人婆到哪裡不是禍害?才嫁過來一年不到,全府上上下下都治得服服帖帖,連保泰最喜歡的兩個小妾都被趕了出去,昨天在乾清宮老保泰還跟我誇她說‘治家有方’‘賢能’,我看是被她嚇破膽了……”

 “哼,那兩個女人我才懶得趕她們呢,誰叫她們自不量力,一個敢背地裡中傷我,一個敢拿王府的銀子給自己娘家開當鋪?這點小事都治不好,我家那麽大的草原不都被狼佔了?我到京城來,還不是怕你們被人欺負:一個自己要跑回來關圈禁的傻弟弟,還有你這個可憐巴巴被人擠兌到草原去的笨小鹿!”阿依朵輪流指點著我們兩個。

 “阿依朵……可是,你喜歡他嗎?”我看著她,蹙眉難結。

 “咳……我生下來什麽都還沒怕過,就最怕你這樣盯我看,眼睛閃啊閃的,叫人話都沒法好好說了。”阿依朵大手一揮,“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我看他也沒幾年好活了,等他死了我賺他一筆家產還回草原上逍遙快活去,哈哈……可惜,凌兒你那個人當上大可汗了,你不能再回草原上去了。”

 “罷了罷了,阿依朵,算我求你,別說話了,”胤祥突然打岔道:“什麽賺他一筆家產?活象個女馬賊!再聽你說,恁誰有幾個膽都嚇破了——你這說的什麽話?你男人要死關皇上什麽事?大逆不道……”

 說著轉頭又跟我說:“聖祖爺進地宮之前,蒙古王公都要進京來叩謁聖祖爺梓宮,策凌也要來,因為阿依朵的緣故,皇上有意讓裕親王保泰辦理理藩院事務,這下阿依朵更威風了,瞧她得意的,你別理她。”

 “讓所有滿蒙宗室看看,連最有實力,一度叛離朝廷的喀爾喀大劄薩克策凌也乖乖送上郡主來和親歸順,確是此時安定蒙、藏等外藩的好辦法,此時皇上急需平定的,重在朝內。”一想起這場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倫常巨變,心裡就悄悄的沉下來,“今天早上我聽著乾清宮動靜不對,十四爺進宮,免不了鬧了一場吧?”

 “哼……他蹦噠不了幾天了。”胤祥稍稍坐正了些,“今天正式冊封了德貴太妃為皇太后,現在皇上帶著我那兄弟叔伯們去慈寧宮奉安皇太后,中午要陪著皇太后用膳了,我想著你剛進宮怕不適應,正好讓阿依朵來陪陪你。”

 他果然能感應到我難以言說的感受,我拉緊了些阿依朵的手沒有說話,胤祥站起來,伸手去取帽子:“好了,我也該過去慈寧宮了,傳膳來你們兩個用吧,裕親王也在乾清宮外結廬守靈,阿依朵隨時都可以來陪你,多久都行。”

 室內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好像又短暫的回到了喀爾喀那與世隔絕,只有我們幾個變著方兒消磨時間的冬天,當下不依不饒的問道:“剛才我問的問題呢?你一個都沒回答我!”

 胤祥站定,側對著我的肩膀健壯渾圓,把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夾衣撐得鼓鼓的,他舉起一隻胳膊把頭上的帽子拍拍穩,低聲笑問:“我剛從那沒天日的地方出來沒多少日子,有些還真不清楚,你昨晚兒就沒問問皇上?呵呵……”

 一夜纏綿,連屋子的一片狼籍是什麽時候被收拾好的都不知道,哪有時間說話?怕他能從我眼睛看到什麽,立時垂下眼睛,臉上迅速發燒到連耳朵也滾燙。

 胤祥這才一一說道:

 “鄔先生走了,但皇上命李衛先幫著照顧照顧先生,所以鄔先生現在金陵,李衛的江蘇巡撫衙門;孫守一和阿都泰現在都手握京畿重兵,皇上還沒下令解除京城戒嚴,他們都還忙著呢,也沒什麽好說的;碧奴,現在是將軍夫人啦,呵呵,皇上把武世彪的兒子交到她那裡一齊照顧,也很妥當,等這陣子忙過去,我會派人去把武世彪的屍骨移回京城厚葬;多吉嘛,年羹堯說他以為把你跟丟了,急得直哭,年羹堯帶他一起,跟著你和老十四後面一起回來的,現在孫守一和阿都泰軍裡學規矩,皇上說讓他學學禮儀,就放到你身邊做侍衛;性音……鄔先生走時還問我,性音和坎兒哪裡去了,我怎麽知道?……”

 胤祥輕描淡寫的省略過去,又有些遲疑的說:“凌兒……聽說昨晚在潞河驛,老十四說了些混帳話?”

 “什麽?李公公很快就帶著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說什麽了?”

 “哦……也沒什麽……我瞧著他那樣子,肯定會給皇上找不痛快的……不過沒你什麽事兒,有皇上和我呢!”

 胤祥匆匆走了,望著他的背影一直轉過庭前照壁,才想起來忘了問他,在喀爾喀蒙古落下的病,這幾年調養好了沒有?

 我拉著阿依朵一直陪我到晚膳時間,打聽她分別這幾年的生活,她自覺沒什麽好說的,倒反過來問我,說到“大可汗”,她又朗聲笑道:“凌兒你可知道?國喪期間皇上不招幸嬪妃的,他還讓你住在養心殿,以前還跑那麽遠的路去喀爾喀看你,看來他是真對你好,你還真是笨人有傻福!哈哈……”

 這話讓我忐忑到半夜。聽容珍說,皇上一直在忙著見人、處理事務,跟著連幾位上書房大臣都好些天沒回府休息過,晚上就在上書房熬一會兒。我很想給他倒杯茶,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像在以前的王府書房和老黑頭的莊子上那樣。但這裡不是,這裡是皇宮禁苑,規矩森嚴,還有很多隨時盯著你的眼睛……我抗不住倦意,在歎息中睡熟了。

 胤禛回來時動靜不小,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子夜時分,四周靜得出奇的緣故,我這個睡眠一向很沉的人也有些迷糊的醒了,睜眼正好看到他一手撩起床前最後一層紗幕,人卻轉過去在阻止李德全說話。

 “怎麽這麽涼?”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拉過他的手,才發現冷得沁人,小聲嘟噥一句,就想往被子裡拉。

 李德全乖覺的消失了,速度驚人。胤禛用另一隻手撥開我額前的頭髮,突然俯身用唇輕觸我的額頭,他的唇是溫熱的。

 “王子撫摩著小人魚的頭髮,吻著小人魚的前額,弄得她這顆心重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我好像還在夢中,喃喃念道。

 胤禛和我自己都愣了。

 “呵呵,做什麽夢了?小人魚?”抬頭看他的表情,我才發現他的笑容並沒有點亮那烏漆漆的眼眸,他有心事。

 什麽夢……?我的夢境總是在古代與現代之間來回穿梭。記得心理學上說過,一個人二十歲以前的記憶和知識今後就算不用也不會遺忘,比如母語,就算幾十年不說,只要一回到那個語境裡,就能脫口而出。所以我仍然能夢見高樓林立的城市,鋪滿法國梧桐落葉的學校小路……

 “不管夢見什麽,一定是因為我仍然在夢想著人間的幸福……胤禛,今天有煩心的事兒嗎?”

 “看看你,還會有什麽事兒煩心?凌兒,難道朕,還不是你人間的幸福?”他搖搖頭,我猜,就算是外面下著雪的午夜天空,也不會比他的目光更讓人看不透了。

 漸漸清醒起來,情緒卻只有更沉溺,一定因為科學家解釋過的:午夜時分,人的理智最少,感情最薄弱。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你,我一定就留在阿依朵家那片高山草原上。胤禛,你知道嗎?阿依朵家旁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海子,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的烏布蘇湖,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 我只有一個念頭:想在老去之後死在這裡,讓人把我燒成灰,灑到湖裡……那裡的藍天伸手可及,那裡的雪山頂上一定是佛祖和菩薩住的,可惜……”

 夢囈般念叨著,我把他拉到床上來,不舍的環住他的脖子,用我最喜歡的姿勢,把頭抵在他胸膛上:

 “可惜有你牽絆著,俗世愛恨沒有一件放得下,在那樣的地方,居然也無法釋懷心胸……我是成不了佛了,胤禛,就這樣隨你墮入紅塵罷,我知道,我一定仍令你為難,但我不要你為難,因為我什麽也不怕了……”的ea

 我皮膚不喜歡那粗糙的觸感,原本精細織得的雪白羊毛褥子上又鋪了最柔軟的綾羅,只是這金窗玉檻,繡簾錦衾到底有何意趣?都不如這個男人擁抱我的胸懷。

 “凌兒……叫我怎麽疼你才好?……”他用身體環繞著我,“我才是佛家居士,怎麽總是你說起這些話兒?朕現在是天子,還有什麽可為難的?你要什麽樣的幸福,朕都能給你!只是一件:再也不準提個‘死’字。朕叫你記住的話,都忘了嗎?”

 “你說,我帶給你的什麽,就仍記住什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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