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氣質很儒雅、外貌很俊氣的樓書房起先看李青很不順眼,但那一首詩吟誦而出之後,他的臉色稍稍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麽不善了。
宿醒來破厭觥船,
紫筍分封入曉前。
槐火石泉寒食後,
鬢絲禪榻落花前。
一甌春露香能永,
萬裡清風意已便。
邂逅化胥猶可到,
蓬萊未擬問群仙。
這首詩是元朝的元好問寫的,叫《茗飲》。
詩人以槐火石泉煎茶,對著落花品茗,一杯春露一樣的茶能在詩人心中永久留香,而萬裡清風則送詩人夢遊華胥國,並羽化成仙,神遊蓬萊三山,可視為人化自然的極至。
喝茶之人只有達到人化自然的境界,才能化自然的品格為自己的品格,才能從茶壺水沸聲中聽到自然的呼吸,才能以自己的\"天性自然\"去接近,去契合客體的自然,才能徹悟茶道、天道、人道。
這首詩談不上多麽優秀,但其中透露出來的東西卻很高深莫測!
樓書房這個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對付這樣的人,自然就要比他更高深莫測。
李青暗暗慶幸,慶幸他肚子裡存貨很多,否則,今天的局面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打開!
唰的一聲,李青收了折扇,然後彎腰,把桌子上的茶盞端了起來,把茶盞裡的茶水咕咚咕咚的一口喝了下去,一氣喝幹了,似乎還不知足,自己又動起手來,自己倒了一盞,又一氣喝乾。
這番行為還真的把樓書房震住了,他呆呆的,看著李青一動不動。
怎麽回事啊?
剛才不是還吟誦“宿醒來破厭觥船,紫筍分封入曉前”的詩嗎,剛才不是還說我不該那般喝茶的嗎,怎麽忽然又變臉了?
樓書房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剛才還以為遇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君子呢,怎麽忽然的就變成俗物了?
喝夠了,李青擦了擦嘴,然後愜意的靠在椅子上,這才扭頭看著樓書房,笑了笑,問:“樓公子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前一個刹那,我還那個高深莫測,而後一個刹那,我卻如此粗俗不堪?”
樓書房浮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但沒說話。
李青自問自答道:“事實上,這很簡單,吟詩的我,是真實的我,剛才那般喝茶的我,也是真實的我,每一個人其實都有好幾個我,樓公子,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每一個人都有好幾個我?”樓書房那如星辰一般的眼眸,忽然一凝。
每一個人都有好幾個我?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忽然把一向自命不凡的樓書房震住了。
還好,李青那柔和的嗓音及時響了起來,解答了他的疑惑:“任何一個人,其實都有很多很多的追求,你在完成不同追求的時候,你就有不同的自己。
比如剛才,我口很渴,我隻想喝水,我隻想解渴,所以我的追求就是水,不管是苦澀的茶水還是甘甜的茶水還是什麽茶水,只要能解渴,我就會喝,這是我的追求,是我真實的追求,所以這個時候的我,自然是真實的我,當然,這個時候的我,是最低級的我;
但吃飽喝足了,我們是不是就知足了?
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吃飽喝足,這只是人最基本的追求,若是人滿足於此,那與動物有什麽區別?那還能叫人嗎?
吃飽喝足之後,我們追求安全!
我們不想朝不保夕,我們不想被敵人入侵,我們不想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怕有壞人欺負,怕有賊人惦記!
這個時候的我,自然也是真實的我!
當然,現在的我,已經不追求安全了,因為我在東京,我很安全!
可是有了安全我就滿足了嗎?
我還不滿足?
我還有其他需要?
我需要被尊重,我需要被別人重視,我需要別人的仰慕,這個時候的我,也是真實的我!
所以,樓公子,高雅喝茶的我,是我,粗俗喝茶的我,也是我!每一個人,都有好多個我!你也一樣,不是嗎?”
樓書房一直沉默,一直靜靜的聆聽,李青說的這些東西,屬於馬斯洛的理論,在二十一世紀是爛大街的東西,但在此時,卻驚才絕豔,而且因為太過新奇,他足足好一會兒才勉強消化完畢。
他抬起頭看著李青,但不知該說什麽。
不過,李青卻突然不管不顧的問:“樓公子,你很滿意你現在做的這些事嗎?”
啊?
樓書房一怔。
他很滿意他現在做的這些事嗎?
他怎麽回答?
滿意?
他真的滿意?
他可是堂堂的進士出身啊,可是他現在呢,什麽都沒有,官沒當上,抱負沒處施展,只能來蓋房子!
他能滿意?
可若說不滿意,他又覺得言不由衷!
他出身於木工世家,不知是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是天生的天賦,他很喜歡蓋房子,十歲的時候他就幫村子裡蓋過房子——當然不是去幹苦力,他負責指揮,什麽時候該幹什麽、什麽時候該怎麽乾,他全盤負責——十五歲的時候他負責了縣城書院的建造,二十歲的時候,他在東京建造了一座酒樓,二十八歲的時候,他參與了部分皇宮的修葺和重建。
蓋房子給予他的不多,似乎就是錢,但不知為何,他卻還是很喜歡。
所以李青問的問題,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樓公子,你認為建築是什麽?”李青忽然毫無征兆的又問。
“建築?”樓書房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隻覺很怪異,但隱隱的,卻又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建築,建造和築造,也就是你所說的蓋房子。”李青搖著扇子、很平靜的解釋。
“建築是什麽?”樓書房低聲呢喃,白皙的面盤上少見的顯出了凝重。
建築是什麽?
蓋房子是什麽?
他忽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樓公子,其實我覺得,建築就是一門藝術。”李青很認真的回答道。
“藝術?”樓書房又挑了挑眉,又是一個生僻的詞匯,什麽意思?
“什麽是藝術,我不好解釋,太抽象,太複雜,不過,詩詞是藝術,歌賦是藝術,音律是藝術,繪畫是藝術,書法也是藝術。”李青道,說完之後他又很認真的重複道:“所以我認為,建築也是一門藝術。”
建築也是一門藝術?
樓書房眼睛一下瞪得巨大,他扭過頭,呆呆的看著李青。
他是蓋房子的,但他曾經是進士,所以他心裡很矛盾,一方面,他像傳統的那一輩,都認為蓋房子的都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卻又覺得他所作的事情根本沒那麽卑賤,這兩種觀念就像兩個天生的敵人,互不妥協,相互廝殺,不死不休,天人交戰。
其實隱隱的,他也覺得他所做的事情是一件很驕傲的事情,可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似乎再無與他一樣的人了,所以他很孤獨,很無助!
可是現在,卻突然冒出來一個人,不但支持他的想法,而且還把他的那種本能的不甘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李青說建築是一門藝術,是像繪畫、詩詞一樣高雅的藝術,是在同一個階層的藝術,那不就是說,他樓書房這個匠人,其實地位也很尊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那......
樓書房的心忽然的激動了起來,他不由自已的扭過頭看了看李青,不過,他畢竟已經不小了,他畢竟經歷了太多太多,所以那種激動只是噴薄了一下,然後就偃旗息鼓了,他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李青似乎也看到他的這種變化,所以李青很認真的把之前畫好的那幾張圖遞給了他。
李青道:“樓公子,你之前的意見我已經聽蔡思雨說過了,我今天來,只有一個目的,我希望樓公子繼續把這件事做下去......”
李青擺了擺手,阻止了樓書房想要爭辯的舉動。
“樓公子,這幾張圖,是幾個鬥拱的設計圖,哦,對了,你們現在不叫鬥拱,叫鋪作,你仔細看一下,我想,有了這幾個東西,要想實現我的那種設計,技術上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樓書房出於禮貌才伸出手,接過了那幾張紙,很隨意的掃了一眼,但刹那之後,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他趕緊把紙張平鋪在桌子上,然後拉了拉椅子,緊緊挨著桌子仔仔細細的看了起來。
李青隻畫了三張圖,每張圖都不複雜,但樓書房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樓書房這才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酸乾澀的眼睛,他呆呆的看著李青:“李公子,這......”
“樓公子,現在你應該相信我的話了吧?”李青搖了搖扇子,繼續道:
“我知道樓公子之所以不想繼續,可能有其他方面的顧慮,樓公子請放心,我會盡快消除那種顧慮。
所以,我希望樓公子可以繼續把那件事做下去,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或許只有樓公子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有我們才會真正的認為,建築是一門藝術,他像詩歌、繪畫、書法一樣高雅,一樣尊貴,建築不是蓋房子,如果只是蓋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房子,那麽鄉下的草房就已經足夠,我們何必還要絞盡腦汁的想出各種花樣,所以,建築,是一門藝術,不管別人相信不相信,但我想,樓公子和我,是相信的,所以,我希望我們能夠一起,把這種理念傳播到天下。
紅樓只是一個開始,,我們以後合作的空間,更大。”
樓書房張了張嘴, 想說點什麽,可是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青站了起來,笑了笑,“樓公子,多余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君子之交,心意相通即可,我相信樓公子會同意我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的,因為,建築是一門藝術,我相信,我知道樓公子也堅信。
哦。
至於那個曾致遠......”
李青說到這裡的時候,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然,樓書房的眼神一下緊張,他趕緊低下了頭,有些心虛。
樓書房為什麽會罷工,李青之前想過各種可能,但與樓書房一番交談之後,他忽然覺得原因一定不在樓書房自己身上,很可能是外因,那麽是什麽外因呢,李青能想到的似乎也就只有曾布,或者曾致遠,至於高衙內,他只怕沒那個能力!
所以他故意試探,現在看來,果然是曾致遠。
“至於那個曾致遠.......”李青淡淡笑了笑,一個冷酷弧度悄然閃現,“他蹦躂不了幾天了。所以,樓公子,你大可放心,若是你還不踏實,那你這幾天可以靜觀其變。”
“樓公子,我等你的消息。”李青很認真的朝樓書房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大步而去。
只要解決掉曾致遠,樓書房這裡應該就不是問題。
所以,當前的要務是解決曾致遠。
因此,他一定要奪走曾致遠的東京第一才子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