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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房裡的氣氛很詭異。
除了最前方兩個男子眉飛色舞的高談闊論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畫房裡很多考生,四十幾個,除了考生,門口還有值守的軍士,除此之外,還有陪同皇上一同而來的宮女,太監,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要六十多個人。
可這麽多人硬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過很詭異的卻是,大家的表情還都差不多!
除了門口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軍士,以及陪在皇上身邊對繪畫沒什麽感覺的宮女太監,其他的人竟然全都雙目灼灼,一眨不眨的盯著宋徽宗和李青,所有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所有人都在仔細聆聽,生怕錯過一個字一般。
李青和宋徽宗談論的東西不雜,全是畫,但內容卻很豐富,甚至有一種無所不包的感覺,繪畫的歷史,名畫的真偽,繪畫流派的優劣,自然,還有李青侃侃而談的、所謂他所創的各種全新畫法和繪畫理論。
所以畫房裡的很多考生都覺得耳目一新,十分受用!
大家能坐在這兒,其實都是因為畫畫,就算書畫技藝還稍稍的青澀一些,但對於書畫的熱愛卻是無人能比。
一個真正的書畫追求者,自然樂意聽到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關於書畫的知識和經驗。
所以畫房裡的這些考生,表情和神色從起先的憤懣、不屑、蔑視、仇恨,漸漸的轉化成了歎服、欽佩,以及深以為然。
尤其是當大家從李青的嘴裡聽到了一種又一種新奇的畫法之後,心中的震撼幾乎全都與宋徽宗一樣,又是驚訝,又是興奮。
一個又一個全新的天地,在大家的腦海裡轟然打開!
就連恨不得把李青千刀萬剮的曾致遠,也至少二十八次讚同的點頭,甚至還出現了十一次深以為然的微笑。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宋徽宗興奮之下,頓時問出了一個問題:“愛卿,若是我讓你畫一幅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主題的畫,你當如何作畫?”
趙佶今天的所作所為可謂是放浪至極,完全沒有一點兒帝王的規矩,相反,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像一個放浪形骸的大藝術家。
趙佶的放浪早有表現,他把以蹴鞠為長的高俅升了高官之後,一些大臣就不滿了,好幾次質問,趙佶的回答竟然是“那你們玩蹴鞠能像高俅一樣玩得好嗎?”
所以興之所至,趙佶興奮得一下站起,一巴掌拍在了李青的肩膀上,問出了那個問題。
宋徽宗考畫師的故事,歷史書裡早有記載,比較經典的是兩個,一個是“深山藏古寺”,一個是“踏花歸去馬蹄香”。
故事的大概意思是宋徽宗要畫師以這兩句詩為主題作畫,但好多人的畫他都不滿意,他欽定的第一名,《深山藏古寺》的作者不畫古寺,隻畫了一座深山中、一個和尚在挑水;至於另外一幅,《踏花歸去馬蹄香》,第一名的作者,畫的是一群蝴蝶繞著騎馬的人飛。
這兩個故事說明宋徽宗最滿意的作品,其實一定要寫意。
所以李青一聽“竹鎖橋邊賣酒家”這個題目,立即就往寫意那個方向上想,隻一下,他就回答道:“陛下,若是學生作畫,必不畫小橋流水,野渡晨風,竹林晚霞,學生畫的畫,大概是這樣子的,一泓溪水,小橋橫臥,竹林婆娑,一襲酒幌迎風招展,酒幌上一個偌大的“酒”字時隱時現。”
宋徽宗一聽李青的回答,立即撫掌大笑:“妙!妙!愛卿若真的如此作畫,朕必取你為第一。”
畫房的考生一聽這個結論,再與自己之前所想一一結合,頓時隻覺冷汗噌噌:
“好險!好險啊!若是官家真以此為考題,我必敗北。看來官家喜歡的風格跟我想的不太一樣啊。真是多虧了這位李公子,要是沒有他的試水,我們今天只怕要名落孫山了。”
所以,畫房裡,很多考生對李青的怨念竟然大多沒了,甚至隱隱的有了感激。
只有曾致遠一個人,一聽宋徽宗出的那個題,差一點就哭出來了:“老天啊,這個題本來是今天的考題啊,官家怎麽能把他說出來了呢,這下可如何是好?這下可如何是好?昨日的準備全都白白浪費了啊!”
曾致遠那叫一個欲哭無淚啊,若不是咬牙堅持,當真的隻想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一會兒後,曾致遠猛的抬起頭,用猶如實質的森冷目光死死的盯著李青:“李青!李青!我要你不得好死!”
但宋徽宗與李青之間的侃侃而談依然還在繼續,絲毫不受曾致遠的心境的影響。
一直在外面巡邏的童貫都看不下去了,暗暗歎了一聲,然後躬身走入了畫房:“官家......”
宋徽宗一見童貫,大喜:“道夫,你來得正好,快來,朕跟你介紹介紹這位小李公子......”
童貫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隻得躬身行禮,認真道:“官家,時間已經不早了,這大考只怕得開始了。”
“啊?”宋徽宗一愣,然後,他啊的一聲,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腦袋,“是朕失誤了!是朕失誤了!道夫,快去敲鍾,快去敲鍾,我們這就開始。”
“是,官家。”童貫緩緩退了出去,臨出門之際,他悄悄的看了李青一眼,雖然官家與李青的高談闊論他並不在現場,但這件事依然給了他天崩地裂一般的震撼。
他活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可是他還真的沒見過李青這樣的,第一次拜見天子竟然一點兒也不緊張,反而還能與官家如此相談甚歡?
這?
這個李青還是人嗎?
就算不提蔡京的那層關系,只看今天李青與官家的歡聲笑語,童貫就覺得李青今後一定會飛黃騰達,別的人或許還不了解官家,但童貫了解,非常了解,什麽樣的人能入官家的法眼,他一下就能看出來。
畫房裡,宋徽宗來回不停的走來走去,一個勁的說不停:“哎呀,糟糕了,這竹鎖橋邊賣酒家,原本是打算作為今天的考題的,剛才卻把他說出來了,今天的大考,考題該是什麽啊?”
宋徽宗一邊轉來轉去一邊唉聲歎氣。
李青有點兒好笑,不過,卻也覺得這宋徽宗還真是可愛,頓了頓,他躬身行禮道:“陛下,今日的大考,不如就以‘深山藏古寺’為題?”
“深山藏古寺?”宋徽宗一愣,刹那之後連連點頭,“妙!妙!這個考題不錯,那就這麽定了......”
不過,宋徽宗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不對啊,這考題應該是朕出的才對,你小子又出考題又參加考試,這不是徇私舞弊麽?”
不過宋徽宗卻一點兒也不生李青的氣,相反,他對李青的欣賞又多了幾分,所以他只是揮了揮手,叫李青回桌子上坐好,然後,他苦思冥想,不一會兒,他的眼睛便是一亮:“各位愛卿,今天的大考便以‘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為題,好了,各位愛卿,開始作畫吧。”
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
大家一聽這個題目,不由全都心中一凝。
萬綠?一點紅?春色?
這是要我們畫一幅風景畫啊!
於是,刹那之後,他們紛紛拿出工具,一邊準備一邊思索起來:該如何布局,該如何用色,綠色該怎麽畫,紅色又該怎麽表現,還有這個動人春色又該如何表達?
剛才官家可是露出一點兒意思了,他喜歡不那麽直接的表達,所以,這幅畫......
唉.....
不好畫啊!
坐於第三排第三列的曾致遠悄悄看了看宋徽宗一眼,然後又扭頭看了李青一眼,隨後,他低下頭,暗暗想道:“根據今天一早大家的意見,官家喜歡的風格不是寫實,而是寫意,而且剛才官家與李青的對話裡,也愈發表明了這層意思,所以,我的畫不能直接、簡單的畫春天的風景,不能直接畫一片粉紅的桃花和一片翠綠的樹葉,得隱晦一些,寫意一些......”
“曾致遠啊曾致遠,一定要努力,今天的第一名,你一定要拿到,不然,你們曾家就徹底完蛋了,知道了嗎?”
曾致遠閉上眼睛,默默的警告自己。
“不過,曾致遠,你也用不著緊張,你可是東京第一才子,十五歲,你的《赤壁圖》一出就賣了五千兩銀子,這麽多年你又一直沒有偷懶過,所以,你的書畫水平,這東京無人能比,至於那李青,那不過就是一個用陰謀詭計騙人的騙子罷了,不用放在心上,杭州來的鄉巴佬,能如何?”
“努力吧,致遠,這翰林書畫院大考的第一名,是你的,皇上親自頒發的東京第一才子之號,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