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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第3卷 第7章 忠魂(5)
忠魂(五)

 “哥哥有所不知,小弟這次西行,本打算順路到撒馬爾罕去和老哥哥告個別,沒想到在半路遇上了你”,高德勇推辭不過,索性實話實說:“我夫妻二人這次是打算到極西之地的威尼斯去過逍遙日子,不再想被官場與商場的事纏住不得安生。哥哥與諸位將軍的好意我們心領,但這些禮物我夫妻二人實在無福消受”!

 “威尼斯”?帖木兒的眉頭馬上豎成了一個川字,點手叫過跟在馬車後步行的羅恩勳爵,大聲問道:“你,過來給老夫說說,威尼斯在哪裡。那裡有什麽好東西”!

 “威尼斯是地中海沿岸的一個港口,半個城市都泡在水下,風景優美,氣候宜人。最吸引人的是,這個城市的商人們自己買下了城市的管理權,無論世俗的國王和修行的主教都沒有權力干涉商人們的事”!羅恩勳爵見帖木兒招呼自己,屁顛屁顛跑上前匯報。

 “嗯,半個城市在水下,那不和大明朝的蘇州差不多嗎。頂多是個西方的蘇州而已!好兄弟,人生地不熟,你大老遠地跑那裡幹什麽。你希望商人們自己管理自己,那還不容易,兄弟你先在阿裡瑪圖城屈就幾天,等哥哥把大明拿下來,就將蘇州城送給你,你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哥哥不管,也不準許別人干涉你不就行了嗎”!

 “是啊,城主何必跑那麽遠。既然大愛彌兒將阿裡瑪圖送給了你,你一樣可以讓商人自治啊,何必到人家的地盤去受約束”!紅袍將軍德興灑罕順著主人意思幫腔。

 “怎麽說呢,我已經計劃好了的。臨時改變主意,讓人家笑我言……”,高德勇為難地說道,腦海裡苦苦思索著脫身之策。

 “兄弟,那你說說。讓老哥哥怎麽補償你,你才開心。難道這座城池依然抵不上你手下那幾個夥計嗎?”好眼好語勸了半天,見高德勇依然推辭不就城主之位,帖木兒臉色一沉,假做生氣般說道。

 這瘸子是酸臉漢子,惹翻了怕是要連累所有人失去性命。高德勇心中害怕。不敢再多頂撞,恭恭敬敬做了個揖,說了聲謝,算是將阿裡木圖接下了。抬眼偷瞧,帖木兒的臉色瞬間又從多雲轉回了藍天。緊接著肩膀上傳來幾下重擊,耳畔聽到瘸子推心置腹地說道:“好兄弟。剛才你也聽到了。我們馬上就要東進。大明朝內部盡顧著自己掐架,未必是我麾下八十萬大軍的對手。你當年幫我買了這麽多武器,招攬了這麽多能工巧匠,難到還想回大明嗎?你回去了,他們會不找你算這帳”?

 “大明”?高德勇臉色瞬間變成死灰,本來躲躲閃閃的目光亦是一片茫然。帖木兒這一路殺下去,不知多少城市要毀於戰火。多少生靈亡於屠戮。而這其中許多結果都是他極力促成的。當年大明與帖木兒之間的軍火交易亦是由高家牽的線,甚至連帖木兒遞交給洪武皇帝的第一份國書也是高德勇重金請人代為執筆。帖木兒勢力膨脹到今天,西域無數名城被毀,大明面臨著立國以來最大一場災難……。想到這些,高德勇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拴了個大大的鉛墜子,不斷地向下,向下,一直落入了萬丈深淵。

 帖木兒為高德勇準備的接風宴不可謂不盛大。從傳統蒙古族食品到突厥人拿手好菜。從極西之地法蘭西美食到北平的葡萄酒,應有盡有。高德勇茫然地動著筷子,茫然地欣賞女奴們的歌舞。茫然與帖木兒麾下悍將頻頻舉杯,茫然地接受各仆從國聞訊送來的禮物,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晴兒捧著酒壺,按阿拉伯規矩半跪在高德勇身後,亦是滿心迷惑。幾次為胖子添酒。都溢了出來,笨笨地拿了手帕去擦,惹得帖木兒等等一陣陣哄笑。

 眾鏢師亦被帖木兒手下的臣子安排到偏殿吃酒,大夥已經知道高德勇榮升了城主之位,暫時無性命之憂。擦了把額頭上冷汗之余又想起了這些年胖子的作為,內心裡鄙夷他的“通敵”行徑,口裡的酒菜亦是味同嚼蠟。

 “金帳汗國感謝阿爾斯楞當年對大愛彌兒的相救之德,恭賀番主喜獲領地,特送來牛羊各一百頭,馬匹五十匹,男女童仆二百人,請城主閣下笑納”!一個生得人高馬大的蒙古人端著碗酒,身後跟著一個捧著份禮單的家奴,從自己的座位上走上來,恭恭敬敬地送到高德勇的面前。

 “多謝,多謝”,高德勇強裝著笑臉和來人幹了一杯,轉手將帳本交給了晴兒。這大概是第二十七份禮單了,今天發了大財。一項愛財如命的高德勇平生第一次感受不到財富帶來的快樂,在他眼裡,每一份禮物都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自己的臉上。

 “兄弟,不是哥哥逼你。你本來就不算純正的漢人。這兩方就要開戰了,漢人與蒙古人之間你總得選一頭吧。”帖木兒早就注意到了高德勇夫妻舉止失常。看服飾與體態,伺候於阿爾斯楞身後那個蒙著淡藍色面紗的女子顯然不是中原人,所以不必考慮她是否會影響阿爾斯楞對帝國的忠誠。但阿爾斯楞本人的心事,還需要重錘點撥。

 “那是,那是,我本來就是蒙古人,她是西呼羅珊人,大明怎樣,的確與我們沒關系。”高德勇強行收起心神,臉上又浮現了與生俱來的精明與疲懶。“我剛才與晴兒在計算,這些禮物到底值多少錢。那麽多男女童仆,我得拿多少東西養活他們”!

 “養活,阿爾斯楞,你啊,在中原呆了十幾年,你怎麽越呆越傻”,帖木爾仿佛聽到了一段非常幽默的笑話般,笑得杯中的酒都灑到了衣服上。“阿爾斯楞,我眼前的你還是你嗎。原來那麽精明的一個人,現在卻算不過這帳。這些將軍和領主們送給你的童仆,都是我們攻破城市後。反覆挑揀留下的,沒一個超過車輪高。年齡雖然小,但男娃子個個結實得賽頭小牛犢,女娃子個個美若飛天。你不用養活他們,每天像牲口一樣給他們把飼料。他們就能給你放牧,剪毛,擠奶。等他們長大後,你讓他們幹什麽,他們就會幹什麽,全跟了你一族都行。沒人會記得自己的姓氏。”!

 “噢”!高德勇恍然大悟,連連向帖木爾致謝。“謝謝,謝謝大哥和諸位將軍。你們看我,白做了一輩子生意,怎麽就沒算過這帳呢”!端起酒杯去接晴兒倒來的美酒,手背上猛然一熱。一滴血!高德勇的手抖了抖,寬大的袍袖悄悄地滑起來遮住了手背。隔著面紗,他看到晴兒的目光仿佛如兩把利刃,直直地從狂笑著的眾人頸嗓處掃過。

 接下來幾天俱是在歡宴中渡過,阿裡瑪圖原來的居民已經被屠戮乾淨,周圍的農田,草場不必履行任何手續。就可以全部轉移到高德勇名下。帖木兒派來的幕僚與輔臣也紛紛就位,一邊幫助高德勇整頓家務,一邊手把手教給他如何按穆斯林規矩管理城市。扮做高家隨從的老鏢頭張懷仁與眾鏢師走不得,雖然十分不情願,也一起搬入了高德勇的城主府。鏢師們看到沒良心的高胖子每天忙進忙出接收城市,巡視街道,少不得暗中衝著他的背影吐上幾口吐沫。這個動作不小心惹惱了晴兒,吩咐廚房特意給大夥開了小灶,菜肴數量銳減,米飯裡砂子日多。老鏢頭張懷仁雖然一直以“高爺必有所圖”的理由來安慰大夥和自己。可眼見著城外駐扎的各路諸侯一路路向東開拔,心裡也漸漸著了慌,幾度出言試探高德勇的態度,都被胖子以其他事情支開了。

 帖木兒並非對自己沒防范之心,這一點高德勇很清楚。名義上。阿裡瑪圖已經屬於他阿爾斯楞,實際上,帖木兒派來從員主管著這裡的一切。號稱萬王之王的帖木兒野心極大,他非但要吞並大明,而且希望用大明的財富與技術將整個世界變成阿拉伯人的牧場。這些天帖木兒每天召見自己,每次必然問詢大明朝當年國家支持擴大票號,改革貨幣,統一度量衡的細節。從這些舉措來看,帖木兒已經著手在做統治世界的準備。這個以背叛聞名的瘸子不惜血本拉攏自己,恐怕看重的是自己肚子裡那點兒管理票號與貨幣的經驗,而不是當年的友誼。

 帖木兒大軍號稱八十萬,最貼近數字不會少於二十萬。高德勇憑著商人的目光仔細估算著具體的軍情。自己帶晴兒逃離大明,怕的就是大明朝爆發內戰。偏偏在禍起蕭牆之際,帖木兒提前展開了對大明的軍事行動。朝廷在西北沒力量,蘇策宇必然要奉燕王號令回北方六省打內戰,秦王據謠傳早與帖木兒有勾結,藍玉與朱家有大仇。整個西北,能上前迎敵的僅僅張正武一支孤軍,這仗,大明能贏麽?

 好一個雄才大略的瘸子,高德勇佩服地想,回答帖木兒的問話時也更加賣力氣。

 “這個胖子不得人心,貪財,好色,並且對手下刻薄”,幾天后,帖木兒的案頭,擺滿了來自各方監視者對高德勇的評價。

 “爺爺,這家夥人品如此差,您下這麽大功夫拉攏他,值得麽”!油燈下,皮兒.阿黑麻不解地問。

 “他本來就是商人,商人眼中只有利益,沒有人品。你記住了,征服一個國家的第一階段,必須重用這些人品差的,並且將人品好的讀書人殺掉。從文字與風俗上毀滅一個國家,才是最高明的毀滅”帖木兒對自己的孫子循循善誘。冬季出征本身就是冒險,一旦失利,他希望皮兒.阿黑麻能繼承自己的衣缽,回頭積蓄力量,將東征繼續下去。東方集中了世界上一半的財富和智慧,擁有他們,則可進而擁有了整個世界。

 “那個貪財的家夥,收了我們那麽多禮物還不知足。這幾天還打著您的名義登門索賄,各個小國將領幾乎被他敲詐遍了。聽他府裡的奴仆說,這守財奴有個藏寶箱,每天晚上上床前都會打開數一遍”。皮兒.阿黑麻不屑地嘲笑高德勇的貪婪。

 “是麽,明天我再賞他一個大的箱子裝財寶。我這兄弟,就這點兒出息,要錢不要命”,帖木兒高興地回答,祖孫歡快的笑聲在夜空中回蕩。

 忙碌了一整天的高德勇從床底下拖出守財奴的保險箱。旋開密碼鎖,翻過上面的珍珠瑪瑙,黃金玉石,輕輕地將一件犀皮軟甲捧了出來。好多年沒穿過這件衣服了,上次穿著它行走西域時,自己還很年青。就是那次碰巧救了帖木兒。

 高德勇苦笑了一下,借著晴兒手中的燭光,將鑲了寶石的軟劍,象牙柄的鎦金火銃,還有在人家空宅院裡布局,害得主人不得不低價將房屋脫手的白磷盒子。一一小心地擦拭乾淨,一件件別在腰間。回頭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再看看箱子裡邊讓人倍感溫暖的財富,跺跺腳,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正對上晴兒與張懷仁關切的目光。

 “把這些拿去給大夥分了吧,今晚的事了卻後。讓大夥分散東歸。路上用這些細軟防身”。高德勇回頭又看了珠寶一眼,強忍住心中不舍說道。

 “謝謝高兄弟”,生死關頭,老鏢師張懷仁不說廢話,單手拎起保險箱走到了外間,昏暗的燈光下,鏢師,趟子手,夥計,穿著偷來的軍裝。堅定地站在那裡。老鏢師將大夥按武功高低搭配的原則分成了兩組,不計價值高低,塞糖炒栗子般,每人手裡塞了把寶石。大夥俱知道此行九死一生,看也不看。將這些隨便一顆即可供中等人家花銷一輩子的寶石塞進貼身衣袋裡。

 “晴兒,把這件鎧甲穿上,我太胖了,已經穿不下它了”,內屋,高德勇拿著犀牛皮甲在晴兒身上比了比,不由分說套向她的肩膀。

 “嗯”,晴兒順從地穿好鎧甲,從頭上拔出一個翡翠發簪,含在口中抿了抿,又仔細地將它插回鬢發間。高德勇伸手為晴兒整理乾淨頭上的碎發,愛憐地看了她一眼,拉著她的手走向屋外。

 庭院深深的城主府邸中,初冬的寒風吹得樹梢嗚嗚作響,仿佛鬼哭般,讓人不寒而栗。帖木兒派來的幕僚及仆人早被飯菜裡的迷藥放倒,鼾聲如雷。張老鏢頭與高德勇各帶了一組鏢師,穿出角門,走進墨一樣的漫漫長夜。

 阿裡瑪圖,這個昔日的繁華都市,如今只能聽見北風的哭號。街角處,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聲,沒有犬吠,除了偶爾傳來的巡夜士兵的腳步聲,什麽也沒有。突然,幾戶沒人居住的院落發出淡淡幽光,巡夜的士兵們立刻舉著火把衝了進去。院子裡的幽光就在士兵們衝近時消失了,但當士兵們轉身離開後,幽光再現,打著旋兒沿著牆角跳動。

 奶奶的,帶隊的小頭目大罵一聲,帶領士兵圍住了院子,確認沒有人逃出,舉著火把再度將院子翻了個底朝天。依然一無所獲,迷惑的巡夜士兵退出院子,才走出十幾步,猛一回頭,幽藍色的光芒又出現在曾經的民宅裡。

 “圍上去”,帶隊巡夜的小頭目低聲吩咐了一句,十幾個士兵躡手躡腳地靠近院牆。一個機靈的十夫長將手中火把交給夥伴,壯著膽子走進院門,這次終於發現了火光的起源。就在曾經沾滿院子主人血跡的牆角,幾小塊磷火淡淡地燒著,顯然是屍體在地裡埋久了散發出來的鬼火。

 “晦氣,不知哪個倒霉家夥手腳不乾淨,殺了人也不說將屍體拖出城外”,十夫長吐了口吐沫,用腳踩了踩,嘟嘟囔囔地將勘察結果匯報給了上司。

 “晦氣”,帶隊巡夜的小頭目也吐了口吐沫於地上,雖然手下製造了無數冤魂,個人早已不再相信鬼的存在。但巡夜時遇到鬼火還是讓人覺得心裡毛毛的。更何況剛才眾人被鬼火戲弄得往來奔波時,自己曾經看到一個寬闊的黑影子在房頂上飄了一下。

 走過幾條街道,連遇幾樁怪事。士兵們都被嚇得嗓子發苦,正害怕的時候。又遇到了其他一夥巡邏隊,巡夜的士兵們不顧紀律約束互相打起招呼,借說話聲音來壯膽。

 “你們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一個百夫長服色的軍官低聲問友軍。

 “沒,沒,我們什麽都沒看到”,與他對面的士兵臉色頓時變得雪白,搖著頭強辯。

 “嘴硬”,百長嘲笑著罵了一句,“一點兒鬼火就嚇成這樣,虧你們還是身經百戰的勇士”!

 “不是一點,是好多,真奇怪了,這大冷天,不應該有鬼火才對,怪事”!士兵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我知道,都是你們這幫家夥懶惰,在院子裡隨便挖坑埋屍體。明天祈禱時要心無雜念,否則又會看到這些亂其八糟的東西”,百夫長一邊吩咐各組繼續巡邏,一邊認真地教訓大家,“雖然我們是真主手中的懲罰之劍,但我們本身也要虔誠禱告…….”。

 話音未落,城西邊又有一團光亮升起來。比剛才所有的“鬼火”都大得多,迅速竄起,在夜空中迅速升高,在眾人仰望下迅速散成一團耀眼的殷紅。

 酒徒注:歷史上,帖木兒的東征,號稱率領八十萬大軍。當時燕王朱棣剛剛奪位,明朝內部極其不穩定。批評酒徒誇張的讀者們請先查一下史料,再發評論,否則酒徒真的很難一一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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