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再次下到蘇州時,蕭瑟的秋風已經在江南大地上吹起。比起一路上田地裡豐收的景象,更讓曾國藩注意的就是那滿地的落葉,總是讓人忍不住的傷感。曾國藩在這一刻,終於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
蘇州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整整比上次來時又大了一圈。大街上人來人往,比起南京的那座空城,可不知道繁華了多少倍。曾國藩見到喬志清時,喬志清還是滿臉堆笑的以禮相待。這個年輕人的城府高的可怕,任何人仿佛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但是必要的時候,他也能很輕松的把任何人從這個世界抹掉。
“總督大人,歡迎你再次光臨蘇州,快些屋裡請。”
曾國藩進了府衙後,喬志清在前面熱情的領路,和曾國藩進了書房後,連忙給他斟滿了茶,招呼著他在臥榻上坐了下來。
“志清啊,你坐下吧。老夫來也沒有別的事情,咱們開門見山的說話,老夫是想求你保住國荃的性命。”
曾國藩沒有半點虛話,直接了當的說明了來意。
“總督大人,曾九爺的事情是朝廷親自督辦的,你知道我是插不上嘴的。”
喬志清言辭回避了下,端起茶碗小呡了一口。
“少給老夫老這一套,老夫問你,問什麽老九給你的信會讓榮祿劫走?金匱城遍布著你們清字軍的眼線,難道這件事你會不知道嗎?”
曾國藩氣呼呼的把手裡的拐杖在地上捅了兩下,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總督大人,這您就冤枉我了。當時我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讓榆生兄當日就返回南京城。但是實在沒料到榆生兄竟然去了金匱城,這件事晚輩確實不知曉啊。”
喬志清面色正經的解釋了一下,此事他做的確實沒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要怪也只能怪那個沒出息的女婿,做什麽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好了,你心裡的那點小算盤老夫還不知道。你說吧,想要什麽條件,老夫統統可以滿足你。”
曾國藩早就料定了喬志清心裡的想法,曾國荃的這場無妄之災雖然是因為自身的貪念而起,但是喬志清在裡面可起了太多推波助瀾的作用。
“如果總督大人非要這麽說,那晚輩就試著給朝廷諫言一下,至於能不能保存曾九爺的性命,那也看他的造化了。條件不敢當,總督大人能親下蘇州,已經是我喬志清天大的榮幸,晚輩哪裡還敢談什麽條件。總督大人稍等,晚輩這就給朝廷去一封密信,懇請朝廷法外開恩,饒恕曾九爺一命。”
曾國藩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喬志清若是再沒有點實際行動,恐怕還真讓曾國藩寒心了,畢竟他心裡還惦記著曾紀芸。如今曾國荃死不死的對喬志清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朝廷殺了曾國荃,湘軍會反,朝廷不殺曾國荃,湘軍還是會反。歷史上湘軍之所以被平靜的遣散,就是因為在打下南京城後各將士都分得了無數的銀子,但是喬志清出現後,銀子都被運到了蘇州,湘軍中可是不滿時一片,曾國藩是壓製不住這種不滿的情緒的,裁撤湘軍更會火上澆油,就算沒有曾氏兄弟參與,湘軍都會起來造反。
湘軍倒不像是太平軍,太平軍只是一股股雜亂的武裝力量,為了某種利益暫時聚合在一處。湘軍可是用同鄉共裡的鄉土觀念,維系的軍隊派系。這些殺人如麻的地方黨軍,若是不連根拔起,一定會後患無窮。
“志清,老夫三番兩次的阻止你和紀芸的婚事,你就一點都不怪老夫嗎?”
曾國藩沒想到喬志清會這麽痛快,擰著眉長吐了一句。
“總督大人說的哪裡的話,您是紀芸的父親,自然做什麽也是為了她好。晚輩的有些做派確實有失倫理綱常,所以你一時不認同晚輩,晚輩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喬志清苦笑著搖了搖頭,停了筆,把擬好的折子拿給曾國藩過目。
“志清,老夫有時真的看不透你,你究竟是想做什麽?”
曾國藩接過了折子,忍不住傾心的吐了句肺腑之言。說喬志清暗藏禍心,但他此時又堅決的站在朝廷一邊。說他終於朝廷,但他做的每件事都是違背禮製的大罪。
“我只是想讓天下的老百姓過上一點有尊嚴日子,不再像如今這樣豬狗不如的任人宰割。”
喬志清面色凝重的看著曾國藩也吐了句真話。
“可你現在做的哪件事是為了讓這個國家平靜下來,如今長毛賊已經平定,你們清字軍不但不裁撤,反而加倍的擴編到了二十多萬人,你不正盼著這個國家再次走向混亂,你好火中取栗嗎?”
曾國藩又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的質問了起來。
“總督大人,晚輩不讓清字軍盡快變的強大起來,難道指望著湘軍去保家衛國嗎?大清朝的各個軍隊我相信總督大人也比我看的清楚,不管是八旗軍,綠營軍,湘軍,還是淮軍,浙軍,哪一支軍隊是為了保護百姓而創立的。哪一支軍隊沒有在戰爭中大肆屠戮,為禍一方!我為什麽要擴編清字軍,我就是要把這些只知道恃強凌弱的軍匪們鏟除個乾淨。”
喬志清終於又向上次一樣爆發了出來,這下可真沒有給這個老家夥一點面子。
曾國藩被喬志清數落的一時啞口無言,湘軍自從創立起就殺氣過重,軍紀不嚴。對於燒殺搶掠這些,他總是以亂世需用重典來安慰自己,其實湘軍也就如喬志清所說的一般,只是一股軍匪而已。他已經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湘軍,所以才單獨的讓李鴻章從體制外重新創立了淮軍,力圖創建一支真正保家衛國的軍隊。這也是他同意朝廷裁軍的原因,曾國荃卻看不到這一點,總以為帶著這些烏合之眾,就能坐上江山。
“那你是鐵了心的要反大清了?”
曾國藩終於冷著臉幾乎是低吼了出來。
“總督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我喬志清就是為了誅滅滿清而來到這個世上的。不過在我們清字軍造反之前,我想你們湘軍會搶先一步動手。到時候總督大人黃袍加身,就算你忠於大清,大清也不會寬恕你了。”
喬志清滿臉的傲氣,全身散發的凌人的霸氣,讓久經沙場的曾國藩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休想得逞,只要老夫有一息尚存,就決不能讓你得逞。”
曾國藩使勁砸了砸拐杖,鬱憤的幾乎叉過氣去。
“總督大人,你還是先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搭救曾九爺的性命吧。曾九爺要是回來,依照他的脾氣,總督大人以為你能壓製的住他嗎?只要湘軍一造反,便會成為眾矢之的,晚輩也會隨著高舉反清的大旗。到時候和湘軍有關的各省督撫,哪個還能得到道義上的支持,不過和我們清字軍一樣都是反賊的同黨而已。他們要是不選擇歸順,那和湘軍一樣,也只是死路一條。”
喬志清的話瞬間就像一把刀子一樣,句句扎在了曾國藩的胸口之上。
“不,不管怎樣,老九一定要救。喬志清,老夫就讓你看看,湘軍究竟會不會造反。”
曾國藩咬牙切齒的吐了巨,帶著喬志清的折子就出了門去。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連呼吸間都有種窒息的感覺。
“老九要不要救,要不要?”
曾國藩上了返回南京的渡船,手裡緊攥著喬志清的折子,不斷的盤算著喬志清所說的話。喬志清在折子上已經寫的很清楚,他願意用性命擔保曾國荃不會造反。若是這分折子上奏朝廷,朝廷一定不會不顧及喬志清的意見,畢竟慈禧此次如此強勢,就是仗了清字軍的威勢。但是要是像喬志清所說,把曾國荃救回來,那依照曾國荃的性格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若是那樣,湘軍一定會造反。
“不,湘軍一定不能反,不能讓喬志清的奸計得逞。”
曾國藩滿眼血色的望著前方的江面,幾乎是硬生生的吐了出來。終於抬起了手,把喬志清寫好的折子扔到了長江裡。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胸口一股熱流從喉嚨裡直噴了出來,身子一軟就直愣愣的朝後面躺了下去。
曾國藩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南京城的官署裡,床邊上跪了一大群的湘軍高層將領,都是痛哭流涕的垂頭哀嚎著。曾紀芸也跟著父親一直住在南京,眼淚流的更是惹人垂憐。
“你們都哭什麽呢,老夫還沒死呢。”
曾國藩虛弱的動了下身子,曾紀芸連忙小心的攙扶著他,在軟枕上依靠了下來。
“大帥,京城傳來消息,朝廷在秋後就要把九爺凌遲處死啊!”
鮑超帶頭哀嚎了一聲, 眾將領都跟著嘶聲哀嚎了起來,讓人不禁都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大人,您不是去蘇州向喬志清求情了嗎?喬志清答應為九爺說話了嗎?”
彭玉麟冷靜的問了一句,看著曾國藩的樣子,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喬志清居心叵測,我們只能自己再想想辦法,不用求他幫忙。”
曾國藩模棱兩可的回了一句,也沒有明說喬志清拒絕,眾將都不知道他是何意,只能各自揣摩著都沉默不語。
“父親,喬大哥是個熱心腸的人,他怎麽會見死不救呢?要不我去蘇州求求他,父親,九叔他不能死啊!”
曾紀芸聽父親這麽一說,一下著急的又大哭了起來。曾國荃平日裡待她如親閨女一般,甚至比曾國藩還要疼愛上三分,一想到自己的叔父就要遭受凌遲的酷刑,曾紀芸的心裡就如同針扎般的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