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已經形同陌路的男人坐在湖邊,看著人工光源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鄭然打破了靜寂,道:“雖然我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疑惑,但在人生的最後一程知道了月球人的秘密,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月球人的秘密?”杜達重複了一遍。
“是的,盡管不是全部。”鄭然聲音中帶著一股驕傲。
“來聽聽。”杜達道。
“你以為我是你麽?”鄭然冷笑道,“一個處世未深的大學生,完全不知道用什麽手段保護自己的信念。真可笑,我是成年人。”
杜達沒有發火,甚至連發怒的感覺都沒有。只有脆弱的人才會憤怒,那是嚴重缺乏自信。如果早幾天,或許他也是這種人,但現在……
“你不想,我也不會強迫你。”杜達道,“不過在你麻煩我做事的時候,我會缺少動力。”
“我已經把那扇大門的鑰匙交給了張天譽,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學生,但他的確是最後還陪在我身邊的人,真是無奈。”鄭然歎了口氣,“等你完成了我的遺願,他就會將這些秘密告訴你,然後由你決定如何使用。”
“聽上去我還賺了?”
“你當然賺了。”鄭然毫不氣地,“在我死後,張柏林肯定無法支撐起科學院,那家夥除了腦子還可以之外,別無特長,單純地就像是個白癡。”
“這點上我看得出來,你比他老謀深算得多。”杜達點頭承認。
“所以我還要你一個承諾。”鄭然道,“保護科學院,永遠不要讓人干涉它的研究;永遠不要鉗製科學思想;永遠不要……閹割人類的文明。”
杜達看著鄭然,想從他已經渾濁的眼球中找到一種東西。
那種東西普遍存在於每個人心中,叫做自私。
然而杜達失敗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杜達苦笑道,“但我就是你認為的道德法官。就是那個干涉你們科學家做研究、鉗製科學思想、閹割人類文明的家夥。他們叫我反智主義者。你把這麽無私而偉大的任務交給我這樣的反派,
真沒關系麽?”
“別人都會利用知識的力量去做達成私欲。”鄭然道,“無論你怎麽看我。看我們,看我們這些科學狂人,但是我相信你不會做這種事。”
“你怎麽知道?”
“你經受住了考驗和誘惑。自己沒發現麽?”鄭然嗤之以鼻,“還是想聽我誇獎你?”
“那你也該清楚,我跟你分道揚鑣不是因為私欲。我不可能承諾你這種事。”杜達正色道,“一旦科學院的研究踏上了倫理的紅線,或者我的紅線,我會毫不遲疑地毀滅它。無論是思想上的,還是實質上的。”
“不,你不會的,因為張天譽。”鄭然道。不等杜達發問,他突然又輕笑一聲。自嘲道:“呲,這小子資質平庸,但運氣真好,有我這麽好個導師幫他鋪路。”
“張天譽?”
“他將繼承我的所有遺產,尤其是頭腦上的。”鄭然道。
“你還能死前傳功?”杜達鄙視道。
鄭然沒有多加解釋。繼續道:“所以,我相信他能在科學院內部的激烈競爭中佔據一席之地。他將以此和你展開合作,哪怕成為你名義上的下屬也可以。你沒有自己的科研能力,肯定需要他的幫助。”
“我可以找別人。”杜達笑道,“而且就算我接受,我也不會答應你。”
“沒人能做得比他更好。”鄭然十分肯定道,“而且,沒有他,你怎麽能知道科學院裡有誰在做那些違背倫理的壞事呢?”
“其實,你是想利用我保護張天譽。”杜達望著平靜的湖面,在安靜中更能看到事物的全貌。他不知道科學院裡內部競爭有多麽激烈,也不清楚鄭然到底在擔心什麽,但是鄭然臨死前浪費時間跟自己這些事,肯定有更深的用意。
“這是一部分。”鄭然道,“張天譽是我的學生,將秉承我的遺志,所有的科學研究只能用於人類的進步,而不是個人的私欲。”
“你反覆強調的……私欲……到底是在影射誰?”杜達終於捕捉到了這個詞。
“你不知道麽?”鄭然道。
“不知道!”
“你沒發現,月球躍遷至今,少了一些人麽?”鄭然道。
“怎麽可能!”杜達一個個星球捋了一遍,“在過去的幾個星球裡,我肯定一個人都沒有落下。”
“呵呵。”鄭然乾笑道。
這兩個字在杜達翻譯過來,是一聲乾淨利落的“傻嗶”。
“有話直!”杜達皺眉道。
“人啊,你推開一扇門,裡面漆黑一片,你:‘這裡什麽都沒有’。”鄭然幽幽道,好像在誦讀一首詩。杜達靜靜聽著。他繼續道:“而你卻忘了,當你開門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這片黑暗。”
“我們兩個之中有一個只能活十天,而且,似乎大概好像不是我。”杜達頭皮發麻。
“死亡只是另一個開始。”鄭然道,“我認為我快死了,不定是另一個我的誕生。”
“你……”
“好吧,以你的閱歷和智力,的確很難看到那些黑暗。”鄭然歎道,失去了玩遊戲的興致,“當初月球大移民的時候,你是什麽職務。”
“空軍上尉,負責護航。”杜達皺眉道。
“軍人之中,有沒有被派去安頓平民,處理民政庶務的?”
“這個……”杜達略一回想,“沒有,大移民對我們軍隊內部沒有什麽影響,除了警察下部隊二次軍訓。”
“那麽,為什麽躍遷之後,月球基地會迅速陷入無政府的境況呢?”鄭然的聲音嚴肅起來,“在躍遷之前,一切都是僅僅有條,為什麽一夜之間,那些行政管理者都消失了呢?他們全都留在了地球上麽?”
杜達渾身宛如被雷擊了一般。
月球躍遷之後,所有人都陷入了未知的迷茫之中。嚴重依賴地球的民生領域受到的衝擊最大,貨幣一夜之間成為廢紙,滿論壇的怨婦貼,大家都在尋找政府的影子。最後,所有人都只能接受現實:月球離開了地球,自然也就離開了地球政府。
“雖然政府的確沒了,但並不意味著月球行政管理機構就會那麽快地消失。”鄭然道,“他們是故意的。在情況沒有明朗之前隱藏起來,這是很合理的反應,誰都不知道軍隊會做什麽。”
“他們就如此甘願地放棄手裡的權力?”杜達皺眉道。
“他們是政治動物,跟軍人不一樣。”鄭然道,“軍人放下槍就失去了力量。而他們,穿上平民的外衣之後,力量會更強大!”
杜達頓時心中雪亮!
度過了最初的混亂之後,人民安頓下來,開始對生活品質提出要求。那時候的政府就會疲於應付,做了就錯,不做更錯,永遠有半數,甚至超過半數的反對派……最終,人民會歡天喜地迎來新的領導者,將前者掃入陰溝,視後者為救世主。
“蔣白鴻的那個傻孩子,被人利用了還偷偷樂呢。”鄭然順便鄙視了一下年輕的行政官。
“所以,你要我保護張天譽,就是防止這些人濫用你們的科技成果?”
“是的。”鄭然爽快地答應道。
“你們不要做那種東西,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我們是科學家,追求知識是我們永恆的天性,將知識化作力量是我們的天職。”鄭然道,“你看到了這股力量可怕的一面,所以想禁止這股力量……你錯了。你要做的不是責怪創造力量的人,而是責怪那些原本應該教育人們使用力量的人!因為他們的缺失,使得力量不受控制;因為他們的無能,使得力量只有破壞和毀滅的一面。”
杜達目瞪口呆。
“別氣餒,之前我也沒看明白。”鄭然自嘲道,“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偏執、迂腐的自然主義者。現在,我看透了,也該死了。被我臨死之前鄙視一下,不介意吧。”
“我覺得,你要是安安靜靜地去死,對大家來都是件好事。”杜達平複了心中的波浪,刻薄道。
“我會很安靜的,不過不是今天。”鄭然道,“而且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丫一個快死的人,連月球人的秘密都讓你探知了,還有什麽事要做?”杜達詫異道。這種人不是應該在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裝逼地看著藍天白雲,然後在特寫鏡頭中咽下最後一口氣麽?
“星門, ”鄭然轉動電動輪椅,“非定向能量傳送技術、人體原力激發。這三個問題佔據了我大部分腦力資源。昨天果然不該動用太多資源考慮政治和當前局勢的問題。”
杜達在這一刻突然有些感動,這得二到何等程度才能如此純粹!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其實對於他來已經沒有意義了,而且……
“真的沒有什麽技術能夠減緩你的病症麽?”杜達終於忍不住問道。
“這不是病,”鄭然推動操縱杆,“我沒有病,我的身體忠實地執行著基因圖譜設定的大綱。我的死只是自然規律。”
“喂,你就不能再改回去?”
“修改後的基因很容易崩塌,結果就是變成一灘膿水。”鄭然停下輪椅,深吸了口氣,“依靠個別天才突擊出來的成果,果然只是曇花一現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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