婗子是個基督教徒。她擁有最篤誠的基督教徒身上所有的特質。敵視所有其他教的信教徒,惟耶穌是從。耶穌是她最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的主。從小,她就立志要把她的全身心都交給主。心靈的交托是好辦的,飯前睡前,雙手交握,和主來一番懺悔和禱告,十數年堅持下來,主便成了她最可牢靠的閨蜜,可是,肉體的交托如何實現呢?**於婗子看來是最齷齪最肮髒的行為,把肉身交給主,對主來說,算不算一種褻瀆?所幸,婗子經過洗禮。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女性的代表器官都已健全,但還沒有長成罪惡的花朵,母親就讓她參加了洗禮。不是在額頭簡單點水的那種,而是最徹底最堅決的投靠耶穌的浸禮。
鎮子最恢宏最權威的一座教堂坐落在半山腰上。教堂前面有一個大大的池子,專門供教徒們洗禮用。婗子就在這裡和其他教徒一起接受了洗禮。主的門徒說,你們各人要悔改,奉耶穌基督的名受洗,洗去一切罪惡成為聖潔。於是,大家夥全身浸入水中,在上帝的面前,在人面前,甚至在魔鬼面前,勇敢宣告自己真實信靠耶穌,加入教會的團契,承認耶穌的名。從此,婗子心無旁騖,只有耶穌,她的主,她的閨蜜,她的被神化了的男人。
從小到大,婗子是幸福的,順利的,有優異的學業,畢業了有一份好工作。工作日,婗子在鎮上的學校當老師,周末她就到那座最恢宏的教堂給唱詩班的教徒彈鋼琴。二十五歲的時候,婗子已經攢下了不少的私房錢。她在教堂裡做禱告的時候,突然想起,她該結婚了。於是,她請求主賜給她一個像耶穌一樣可以被神化的男人。這個禱告很長,前所未有的虔誠。當她睜開眼睛,回過頭去,就在她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長生。
和長生結婚的時候,婗子做了一個長長的禱告,重重地感謝了主。婗子覺得她這一生所有的福祉都來源於耶穌的賜予。主賜予她幸福,賜予她力量,賜予她一切一切。
長生是個生意人,靠販賣鰻苗起家。和婗子結婚的時候,他的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在鎮子的最黃金地段擁有好幾套房子。婗子看重的倒不是他的財富,而是他擁有俊朗的外表,最重要的一點,他和婗子一樣都是一個基督教徒。婗子準備好開始過最中規中矩最樸實無華的婚姻生活了。
結婚的那一天,長生是意氣風發的,他娶到了一個當老師的女人為妻。對於生意人來說,擁有一個教師妻子,無疑所有的後顧之憂都沒有了,孩子的教育,老人的照料,全都不是問題,因為長生覺得老師是最最具有傳統美德的職業。可是,人生不是想當然。婗子和長生都把生活想得太簡單了。
婗子和長生的矛盾在洞房花燭夜就開始發生了。長生是個享樂的人,又因為做生意的緣故,酒肉朋友數不勝數。婗子是個乖巧的基督教徒,滴酒不沾,也看不慣所有娛樂,甚至連電視都不瞧一眼。她是個無趣的女人。無趣而正統的婗子怎麽能忍受喝醉了的年輕男人們在鬧洞房時對她的輕薄和戲謔?拉下一張原本清秀可人的臉,讓鬧洞房們的男人們好生下不來台。因為是新婚燕爾,長生當然是讓著婗子的。於是,一頓賠罪,朋友們悻悻然散去,洗漱完畢,早早上床。
長生是婗子生命裡第一個男人,也會是唯一的男人。婗子覺得把自己接受過耶穌洗禮的聖潔的肉身交給長生,長生應是感到幸福無比的。這只是婗子的想當然。長生是個生意人,吃喝嫖賭,哪樣都沾染點,只要不過分,只要回到家來對婗子溫柔體貼些,自己依然還是個好男人。長生對婗子算是極好的,盡管他會在**別的女人時說盡婗子的壞話,比如婗子性冷淡,比如婗子對公婆態度惡劣,比如婗子小氣,自己的工資從來都自己攢著而不貼補家用,比如婗子愛哭,動不動就眼淚吧嗒的,看得煩人……但是在婗子跟前,長生永遠是斯文好脾氣的模樣。婗子和社會上的女人不一樣,婗子節儉,一件吊帶牛仔褲能從婚前幾年穿到婚後幾年;婗子潔身自好,她從不和單位的同事一起玩樂,從不去給領導陪酒,這也就沒了給他帶綠帽子的機會;婗子是個容易滿足的女人,三八節的時候,長生給她一百塊錢買鞋,她就能樂上半天,甚至把長生的義舉在女同事堆裡宣揚一番。雖然,婗子對公婆不怎麽善良厚道,但反正父親的女人也不是他親生的媽,要虐待就虐待吧。長生對婗子唯一的不滿就是結婚好幾年了,婗子還懷不上孩子。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傳宗接代的使命總是要完成的。
婗子,什麽時候能給我生個孩子就好了。長生怯怯地說。
這時候,婗子就開始哭鼻子。
要不,我們兩個都去醫院查查吧。長生怯怯地提議。
婗子是個要面子的女人,死活都不答應長生的提議,只是執拗地說,我已經向主禱告了,主會送我一個孩子的,還沒懷上,只能說明主正在挑,他還沒挑中一個好的孩子給我們送來。
長生有些無語。婗子對耶穌的迷信竟到了這般田地。
一定是我們家裡住著主不喜歡的罪惡的人,主不放心把好孩子送到我們家裡來。
婗子話有所指,長生當然明白,於是和婗子一合計,驅逐了父親的女人。那女人是父親的老來伴,在長生家這些年倒也中規中矩,洗衣做飯,老老實實。但是為了孩子,還是趕走吧!父親哭了好幾個夜晚,長生不忍心,可是能怎麽辦呢,婗子的意思不好忤逆。長生只能怯怯地對婗子說,婗子,要不還是讓她回來吧,你看她走了,家裡的家務也沒人乾,反正咱家不也需要一個保姆嗎?
不還有你爸嗎?洗衣做飯,你爸哪樣不能乾,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婗子的話嗆了長生一番。這個看起來老實善良的女人竟也有這樣惡毒的一面,長生挺想恨她的,至少應該揍她一頓,摔她幾個耳刮子,但是長生想想還是算了吧!婗子也沒有什麽大過錯,女人嘛,小肚雞腸總是難免。婗子有婗子的優點,她絲毫不過問長生的生意和交際,她總說自己睡眠淺,讓長生別和她同房睡,這樣給了長生無比的自由。不論多晚回來,不論回不回來,婗子都不知曉,也不追問。
走出婗子的視線,長生是意氣風發的成功男人。他有著很好的家世背景,同族的叔伯兄弟生意都做得不錯,他的身邊自然圍著一堆追隨他的朋友。他們一起**玩樂,好不快活。他們經常帶長生光顧鎮子的一家理發店。理發店的老板娘麗影是個風姿綽約的少婦,臉蛋好,身材好,衣著品位好,為人處世也好,深諳討男人歡心的招數。一來二去,就和長生對上了眼。
麗影是個和婗子截然不同的女人。婗子寡淡無味,麗影風情萬種。長生對她不是說有多愛,只是很迷戀而已。迷戀她的肉體,迷戀她的床上功夫。麗影是個人精,婗子只是耶穌最單純的信女。
長生帶麗影回家吃飯,婗子盛情款待。她絲毫不懷疑長生和麗影的關系,她就是相信長生說的話:麗影只是他的朋友。倒是麗影,見過婗子之後自覺疏遠了長生。長生追問她,是因為婗子太單純太善良,你怕傷害她才和我絕交的嗎?麗影冷笑,我只是不屑和這樣愚蠢的女人過招罷了。
沒有了麗影,長生的生活一下無聊空虛起來。婗子的精神世界全部圍繞著萬能偉大的耶穌轉,自己走不進去,也不願走進去。可是麗影這個能給他帶來許多激情的女人又遠離了他,他突然覺得生活似乎沒什麽意義了。生意做來幹嘛呢?以前還能把大把的錢拿去取悅麗影,現在他賺錢所為何來。要知道婗子是不在乎金錢的,只要一百塊錢她就已經很知足很歡喜了。生活總要有個寄托才好的呀。婗子是不寂寞的,她有她的主,而自己呢?自己是個不虔誠的教徒,還是覺得人生的要義是及時行樂。行樂,行樂,何處方能行樂啊?
很快的,長生迷上了賭博。鎮子四維有許多小山包,山包裡擺滿了賭局。**各派各自佔山為王。一年四季,賭局從不終止。抓賭的時候,上頭自然有人通風報信,只要留下桌上的賭資不讓抓賭的人空手而歸便可,變著法兒賄賂的本事,每座山包開賭局的人都懂。其實賭局也不好擺,那些抓賭的雜碎不過一些臨時衙役,卻每個月都要來收取保護費。每人每月三千塊錢,那麽多雜碎,那麽多開銷,賭局如果沒有驚人的收入,是肯定要虧本的。於是,只能變著法兒的**良人來山裡賭錢。賭,是人類的天性。老子來到這個世界,從沒打算活著回去。全都是來賭命的。命都能賭,賭錢算什麽,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賭賭掉,還能獲得一時心爽。於是,來賭錢的良人們為了那一點爽快,先是賭掉口袋裡的、存折裡的錢,又開始通過賭場中人借馬刀錢。這條不歸路,誰來了都回不去。馬刀錢多數是要不回去的,光高昂的利息就付不完,所以賭徒們到最後都離開鎮子,遠走他鄉。**中人也要面子,一怒之下就召集一班嘍囉追殺逃走的欠馬刀錢的賭徒,一頓暴打,並不會真的殺死,殺死是要吃官司的,法治社會,殺人償命,誰也不會那麽傻,只是要通過這樣的皮肉見血殺雞給猴看,以儆效尤。
長生剛開始輸錢的時候倒不必去拿那馬刀錢。他做生意的周轉資金夠他在幾個山包裡輸上一陣子的。到開始拿馬刀錢越輸越多的時候,長生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可是,深陷泥潭,為時已晚。馬刀會的人給長生下了最後通牒,不還錢,就拿命。長生“噗通”跪在了婗子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痛心疾首,腸子悔青。婗子也哭,打電話給長生的叔伯兄弟求救。大家夥湊了二十萬塊錢幫長生還錢,長生卻並不高興,二十萬塊是杯水車薪,怎能幫他還清所有債務呢?
婗子說,要不把房子全賣了吧。
長生感激涕零,自己真是娶了個世上少有的好女人。
賣房,還債。開始過租房的貧窮生活。長生著實蔫了一陣。
一位同族叔叔說,長生,你老這樣窩在家裡也不是個事,來跟我繼續做生意吧!
長生當然想, 這是個好主意。可是做生意要本錢,至少得弄到個啟動資金先,而自己現在不名一文,窮得叮當響。長生想起婗子的私房錢,這些年,婗子自己的工資都自己攢著,從不曾拿出來貼補家用,長生偷看過婗子的存折,有十來萬塊呢。夫妻是同命鴛鴦,自己如今落魄,叔伯兄弟都慷慨解囊,婗子沒理由不伸出援手的。
長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婗子,婗子的臉色一陣青紅皂白。她質問長生,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有私房錢?你把家產全敗光,我一句話也沒說過你,我對你已經夠好的了,你還同我要錢,太不可理喻了吧?
長生氣憤,但是無可辯駁,最後說道,我這樣不可理喻,你和我離婚好了。
不管你多窮還是多富有,我都不會和你離婚,因為我們基督教徒不允許離婚。婗子說著繼續做她的禱告。
長生盯著那張緊閉著眼睛的毫無表情的臉,突然感到寒冷。未來,未來在何方呢?自己有今天,這個女人是不是也有責任?自己縱使該千刀萬剮下十八層地獄,這個一心隻念叨主的自私的女人是不是也該陪著?
長生歇斯底裡地吼叫一聲跑出了家。
長生死了,死在鎮子最恢弘的那座教堂前面的池子裡。他的全身都浸泡在水裡。像從前婗子在這裡接受洗禮的姿勢一模一樣。
婗子沒有哭。她只是抬頭望教堂屋頂的十字架,心裡默默念叨:上帝,你什麽時候賜我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