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了,夜也深了。
陽台外面是大片大片的銀色的月光。有些困倦,卻舍不得睡。因為覺得睡覺的時光將來有的是。掩了房門,摸黑走下樓去。我要去哪裡?不知道。從前的從前,我無數遍這樣走下母親家的樓梯,悄悄掩了房門,走到夜色裡,寬闊的街道上飄滿水泥的顏色,月光把我少女的影子拉得瘦而長。我就那麽漫無目的在夜色裡懶懶地走。我要走到哪裡去?我要走到哪裡去?那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然後流下淚來。街上有許多瘋狂的流浪狗,圍著我嗷嗷地叫著,卻還是畏懼我,與我保持一小段距離,卻又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我。那是我糾結的歲月,卻也是我喜歡的時光。我喜歡痛苦。因為無力改變,只有去習慣,然後變成喜歡,迷戀,融為一體。
樓下,二弟正在上網,下載他喜歡的小虎隊的歌。二弟很瘦,很清純,帶著幼稚的不知所謂的樂。他的嘴一天到晚都沒停著,他是那麽熱衷說話這件事,吃午飯的時候整個餐桌都是他自說自樂的笑聲。現在,他在音樂裡變得安靜,許是夜晚的緣故。那三隻小虎早就步入中年,可是音樂承載的青春的痕跡是不滅的,因而與年輕的二弟便有了共鳴。騎了二弟的自行車,我慢悠悠暴露在月光裡。老舊的自行車病懨懨的,踩起來有幾分吃力。突然憶起這輛自行車曾是我的坐騎,因為我的喜新厭舊的緣故二弟便收留了它。就這麽在街頭晃蕩,我一遍遍地感覺到自己的慢慢垂老,這種蒼涼的心境令我有些驚懼,我知道我如何挽留也留不住青春,今夜的我到底是和從前的我不一樣了,這麽安靜,這麽宿命,這麽不愛同任何人說話。
面對白天店裡的營生我開始覺得力不從心。兩三年前我還是能一早上拿下六單的生意,同不同的客人周旋巧舌如簧,而現在我總是欲言又止,不知自己要表達什麽,也不知該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我總覺得我的身體的器官都不再受控於我似的。下班回來的時候,經過學校的櫥窗看見一張張同事的風采照片,竟不自覺扯出一抹冷笑,那裡面不會有我,盡管我也曾血戰沙場。
小鎮的深夜,還有面攤上攢動的人頭襯托暖色調的燈光。不知從何時起,就沒有了對食物的欲望,不再像兒時那麽貪戀食物的香味。我到底是老了。而立之年,有一份清醒與淡定。淡定,不是懦弱,更不是隱忍。好心的師長對我說過,為什麽就不能難得糊塗呢?為什麽非要一針見血地洞穿世事呢?此刻我淡淡地笑了,自行車穿過鬧區,在寂寞的水泥路上緩緩地逛。
多少年沒有這樣在夜路裡漫無目的地逛了。小說裡曾有角色這樣地逛過,但是後來被鑒定出來患了精神分裂症。我的小說有許多次描寫女主最後從烏鴉變成金鳳凰,卻是暴發戶的嘴臉,沒有我預期的優雅與高貴的氣質。或許我的潛意識裡渴望自己發跡,光宗耀祖。但是擺不脫與生俱來的小人物的人生基礎,因而也就不倫不類。秋天的夜風很涼,但是我穿了冬天的衣服,也就不覺得冷。水泥路兩旁是高高的樓房,簇新的,有著時代的氣息。我在中間的街道上寂寞地騎著車,這種孤獨的不著邊際的狀態竟有些夾縫中求生存的意味。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是老爹。他剛剛打完麻將,準備回窩睡覺。他和我一樣踩著一輛黑色的老舊的自行車,從遠處晃悠悠地飄過來,瘦瘦的,像朵乾癟的雲。老爹問我幹嘛深更半夜還在街上瞎逛,我支吾著不知所答。老爹囑我快些回家睡覺,我爽快地答應。老爹看著我先踩了車,他才也踩了車緩緩地向前騎去。我扭過頭看他的背影,纖瘦的在黑夜裡幾乎要融化掉。你個目不識丁的小老頭,謝謝你供我讀書識字。這個高度可以看的風景,是你賜給的。
爹,謝謝你。不知為何,在這沒有聲音的黑夜裡,我的淚嘩嘩而落。是為了爹的恩情嗎?不全是。我已經哭習慣了。?201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