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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十三年春,久病的皇上忽然有了精神,召見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保崔奕廷進宮議事。
崔奕廷還沒有回府,婉寧就收到了皇上禦賜下來的一碟櫻桃。
紅潤剔透的櫻桃盛在白釉刻花玉盤裡十分誘人。
婉寧捏了一顆放進嘴裡,清甜中帶著一股淡淡的酸澀,十分對她的口味。
童媽媽笑著道:“夫人這兩日就想吃櫻桃,賀大年還沒有送過來,沒想到宮中先有了賞賜。”
婉寧輕輕地摸著日漸隆起的腹部,眼見就要生產了,身體沉的不得了,走起路來就覺得吃力,尤其是雙腳已經腫脹的不成樣子。
她是沒想到生個孩子會這樣艱難。
成親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懷上一胎,剛過兩個月就開始保胎,好不容易胎氣穩下來,進了七個月就開始時不時有早產的跡象,開始她還很擔憂,後來也就習以為常,倒是崔奕廷從頭到尾都是一樣的緊張,隔三差五就要將賀繼中接來給她看脈。
婉寧站起身,童媽媽立即上前攙扶,主仆兩個在園子裡走了一會兒,童媽媽就勸說道:“夫人回去歇著吧!”
婉寧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身體變得這樣虛弱,懷孕生子該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回到屋裡,婉寧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道:“……要好好調養……否則生產時恐怕會……”
聲音戛然而止。
婉寧睜開眼睛看到一臉笑容的崔奕廷,屋子裡已經沒有旁人。
崔奕廷將婉寧扶起來靠在迎枕上。
婉寧向外看了看,“賀禦醫來了?有沒有說妍姐怎麽樣?”妍姐身體愈發虛弱,恐怕已經撐不過今年,所以最近只要有時間她都會去看看妍姐,跟妍姐說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懷孕心思就細膩很多,每次想起妍姐,心中就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說不出的難過。
崔奕廷輕聲道:“你這身子過些日子就要生產,還是好好養胎,妍姐有賀禦醫照應。”
話是這樣說,可畢竟情分不同,她已經不是給妍姐治病,是將妍姐當成了妹妹看待,她和妍姐一起跟著賀老太太習醫術,妍姐不能出門,她們兩個圍坐在炭爐旁吃著點心,笑著說話。
慢慢地日子沉澱下來,明知道早晚要有這一天,她還是忍不住讓自己傷心。
崔奕廷拉起婉寧的腳在掌心裡輕輕地揉搓。
這些日子崔奕廷就做這樣的事,每次她睡著前他在揉她的腿腳,她醒過來時,他的手還在她的腳上。
“揉不掉的,別揉了。”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腫的這樣厲害。
上次去翰林院黃大人家裡做客,黃太太也有了身孕,腳和她一樣腫起來,她將這件事跟崔奕廷說了,結果崔奕廷真的讓人去查,甚至將黃太太穿的鞋也偷來一隻,看到她們兩個人的鞋子一樣大,崔奕廷臉上浮起一個明媚的笑容。
她好久沒有看到崔奕廷這樣笑。
雖然後來知曉,黃太太從前就是有名的大腳,她還是很感激黃太太,至少因為這隻鞋崔奕廷好好睡了兩晚。
看著崔奕廷舒展的眉眼,她第一次將他說的“喜歡”兩個人看得那麽透徹。
如果沒有愛過一個人,定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感覺。
她真就是個傻子,那麽了解別人的心理,卻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明明愛情就在身邊,卻耽擱了那麽久。
“不是說今天要晚些回來,”婉寧看向崔奕廷,“怎麽倒比往常早了。”
崔奕廷笑著看婉寧,“皇上召見楊閣老和永安侯,我正好得空陪你吃飯。”
崔奕廷話音剛落,童媽媽就帶著下人端了飯菜上來。
十分精致的飯菜。
婉寧看著肥瘦相間的肉塊咽口水,崔奕廷先伸過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塊肉夾到自己碗裡,仔仔細細地剝去上面的肉皮和肥肉,然後將瘦的送到婉寧嘴裡。
咬下去很香,婉寧還是不滿意地皺起眉毛,“吃一點肥的也沒什麽。”
自從賀繼中囑咐她只能吃瘦肉之後,肥肉就全都被崔奕廷夾走了。
婉寧抬起眼睛就看到崔奕廷略帶委屈的神情。
仿佛被約束的人是他。
看到他這個模樣,她的腦子就轉不過來,抱怨的話也不好意思說出來,自從懷孕之後,她好像笨了許多,明知道是他的計謀,卻依舊要上當。
“其實也沒什麽,反正都這樣了,吃些能怎麽樣,若是病不好又沒吃到,那多可惜。”
婉寧輕聲嘟囔著,本是開玩笑,卻看到崔奕廷安靜的臉,他專注地看著她,眼圈也有些微微發紅。
婉寧不敢再說話,乖乖地吃了碗裡所有的青菜。
吃了飯,婉寧靠在崔奕廷懷裡,崔奕廷輕輕地捏著婉寧的腰,酸脹的腰背頓時舒服起來。
婉寧閉著眼睛,享受這一刻的安寧,半晌崔奕廷低下頭,“婉寧,生下這一胎,我們就不要了。”
崔奕廷的手有些發抖。
他是真的怕了。
婉寧這才知道,崔奕廷也有害怕的事。
婉寧忽然覺得很傷心,她也想順順利利地生下孩子,一家三口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婉寧握住崔奕廷的手。
因為有情,才會覺得傷情,說的就是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婉寧,”崔奕廷緊緊地握著婉寧的手,“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千萬不要著急。”
婉寧心中不由地一緊,輕輕地點了點頭。
崔奕廷道:“我在宮中遇見賀禦醫,他說,妍姐不行了,讓我告訴你,讓你不要去賀家,免得傷心。”
心如同被撕裂般的疼痛。
婉寧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眼淚還是淌下來。
崔奕廷知道她的性子,妍姐的事是瞞不住她的,即便是今天沒有去賀家,明日她也要過去,所以崔奕廷從宮中趕回來,陪著她吃了一頓飯,然後再慢慢告訴她。
婉寧仰起頭,看到崔奕廷的眼睛。
那雙清澈的眼睛端端地望著她,滿含期盼,盼著她不要太傷情。
“為什麽呢?”婉寧吞咽一口,“她就不能好好地活著,那麽好的妍姐,也要走了。”突然之間心裡如同被挖走了一塊。
一瞬間,屬於妍姐的那個地方,空了。
婉寧道:“我想去看看妍姐,送送她。”
崔奕廷點點頭,“馬車已經備好了,我跟你一起過去。”
婉寧起身,崔奕廷拿來褙子幫她換上又蹲身下來幫她穿鞋,沒等她下地就將她穩穩地抱起來向外走去。
出了垂花門,崔奕廷將婉寧送上了馬車。
……
賀家一片淒然。
賀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渾身的氣力仿佛已經被抽走,妍姐躺在床鋪上是那麽的安靜,瑜姐去了家庵,她身邊就剩下了妍姐一個。
妍姐怕她傷心,天天陪著她說笑,她吃齋念佛,期望佛祖保佑,能讓妍姐的病好起來,卻還是到了這一天。
她這個老太婆沒有走,妍姐卻要走了。
“崔二夫人來了。”
下人上前稟告。
賀老太太立即站起身來,沒想到婉寧這時候還能過來。
婉寧會讓妍姐高興起來,她心裡盼著婉寧能來,卻想到婉寧的身體,又不想讓婉寧知曉。
“婉寧,”賀老太太聲音沙啞,“你這孩子……怎麽倒來了。”
婉寧上前幾步,安慰賀老太太,“老太太別太難過,妍姐不想讓老太太傷心。”
說完話婉寧向前走去,妍姐身體陷在床鋪中,屋子裡十分黑暗,看不清妍姐的面容,厚厚的簾子遮擋住了光,也擋住了希望似的。
“妍姐,”婉寧輕輕地喊著,“妍姐,你看看我是誰?”
床鋪間的妍姐眼睛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
賀老太太擦了擦眼角,“從早晨到現在就沒醒過來。”
妍姐沒有睡著,她應該很清醒。
婉寧握住妍姐的手,她的手是那麽的涼,時間讓我們生在這個世上,也會一點點的將我們吞噬。
誰也無法阻擋。
總是難以抗拒。
婉寧轉身走到窗邊,拉開了上面重重的簾子,光透進來。
婉寧微微揚起頭,“將簾子都拉開吧,妍姐就是要走,也要敞敞亮亮的走。”
妍姐喜歡亮堂的地方。
這一次終於不用顧忌自己身上的病症,終於不用再藏在黑暗之中, 終於可以直視陽光,終於可以在陽光下說再見。
簾子被扯開,屋子逐漸亮起來。
婉寧站在床邊看妍姐。
似是感覺到了什麽,妍姐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輕輕地動了動,就迎上了光亮。
那雙眼睛,就像初生嬰兒的一樣,帶著幾分的敬畏和期盼在看這個世界。
一切會回到生命的開端。
什麽都會變,只有那束光永遠都不會改變。
妍姐動了動嘴唇,婉寧聽到她的微弱的聲音,“七姐姐……我……不害怕……”
我不害怕。
我永遠都不會再害怕。
妍姐臉上浮起了笑容,就像初升的太陽,那麽的燦爛,那麽的美好。
妍姐,走吧,一直向前走。
不要在害怕,不要再難過,從此之後要歡快、幸福地笑。
婉寧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淌下來,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著她被抱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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