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聽到外面的聲響,李淵的第一反應是報以一聲怒喝。他平素對人很和氣,但做事也極嚴謹。與幾個絕對心腹探討機密話題的時候,像武士彠這樣的高級幕僚都不得參與,尋常人等更是被嚴令禁止靠近議事廳二十步之內。所以,唐公府的一切秘議,外人根本沒有偷聽的機會,更甭說發生受驚而打碎器皿的失誤了。
議事廳外無人回應,只有呼嘯的風從簾外吹過。乍暖還寒的四月,風向有些飄忽不定,時南時北,恰似此刻家族的前程。
“誰在外面,給我滾進來!”李淵有些真的生氣了,手快速地按向腰間的刀柄。他的武藝不算太出眾,對付五、六個侍衛的圍攻卻不在話下。如果有人今晚活得實在膩煩了,李淵不在乎展一次虎威。
陳演壽、長孫順德和馬元規三人各自退開數步,在李淵面前圍成了一個三角。他們算是豪門子弟,雖然眼下穿著文職的衣服,卻都受過很好的格鬥訓練。隻待李淵一聲命令,三人就結陣衝出去,將門外的人直接擒拿進來。
“回稟唐公,是四小姐和翠兒!”就在屋內人即將發飆的當口,門外值勤的侍衛跑上前,大聲回應道。話音落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兩個侍衛架著一名嚇得臉色蒼白的丫頭走了進來。
“回唐公,剛才屬下看見四小姐帶著翠兒過來給幾位大人送吃食,所以就沒有阻攔。沒想到她們會驚擾到唐公,屬下知罪,請唐公責罰!”當值的侍衛拱手及額,滿臉歉然地請求寬恕。
唐公自己的家人不包括在嚴禁靠近議事廳者的范圍之內,所以,他今晚的舉動沒有任何不當之處。“你沒做錯什麽!”李淵揮了揮手,命令侍衛退了下去。然後緩步走近嚇得快哭出來的丫鬟面前,換了幅和氣的口吻詢問:“是翠兒吧,萁兒和你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麽?”
“回老爺的話,奴婢,不,是四小姐見議事廳裡這麽晚了還亮著燈,所以,所以和奴婢到廚房端了些參湯來!”被喚做翠兒的丫頭膽子非常小,強忍著眼中的淚,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奴婢,四小姐和奴婢剛到這,然後四小姐就從奴婢手指接過參湯,準備親自進門。然後,然後奴婢就看到托盤,托盤從四小姐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後,然後四小姐就哭著跑遠了!”翠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像針一般,刺得幾個大男人無地自容。
兩年前,他們考慮用萁兒代替婉兒嫁給李旭,是出於家族利益,沒什麽錯。兩年後的今天,他們考慮放棄這個可能給李家帶來災難的安排,給萁兒安排另一場婚事,也沒有什麽錯。大夥都是為了李家的前途和未來著想,大夥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李家。可萁兒呢,有誰把她當作過一個人,有誰真正設身處地想想她的感受!
刹那間,李淵的臉上怒氣全消,只剩下了深深的疲倦。他揮揮手,低聲命令道:“你下去吧,好好陪著四小姐。如果,如果她不開心,你,你想辦法哄哄她!”
“是!”翠兒微微蹲了蹲身體,倒退著走出了門。她是家生的婢女,從小到大見過的天空只有李府圍牆四角之間的那一塊。外邊的風雨多猛烈,她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家小姐的遭遇很委屈,很不公平。
“她是唐公的女兒啊!”翠兒一邊關緊眼前的門,一邊想。“雖然不是竇夫人所生,可畢竟是唐公的血脈。大夥怎麽能這樣對她,就像她是一個……”翠兒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說主人家拿四小姐當個奴仆,這顯然不太合適。李萁在府中的地位雖然不如婉兒小姐和世民公子一樣高,但比起她們這些奴婢來,還是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
猛然,她看到了花匠放在牆角的木鍬。唐公不喜歡黑暗,所以每到晚上,府內各處都掛滿了燈籠和火把。在這種時刻,白天堆在角落裡無人問津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夥視線。 “就像一把木鍬,使完了便放在角落裡!”李萁的貼身丫頭翠兒憤憤地想,心裡湧起一片淒涼。
“我等考慮不周,讓唐公受累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陳演壽等人輕輕做了一個揖,歉然道。他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蒼老,今天這個結果是大夥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大夥誰都無能為力。
“沒事,萁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會想明白的。畢竟,她是我李淵的女兒!”李淵長長地歎了口氣,回答。天下沒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但在紛亂的時局面前,他無法滿足女兒的心願。“萁兒,如果你怪,就怪造化無情吧。”李淵苦笑著,在心裡默默向女兒道歉。亂世已經到來了,連皇帝陛下都不能隨心所欲,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顧全大局了。
畢竟是經歷過許多風浪的人,歎息過後,理智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身上。眼下不是關注一個女孩子臉上是否天天都帶著笑容的時候,眼下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靜下心來處理,比如到河東赴任後所面臨的局面,就是一個急需探討的議題。
“順德,你派人打探過了麽?今年開春以後,河東諸郡的形勢怎麽樣。咱們過去後,首先要應付哪些麻煩事?”將心思從家事中收回來後,李淵將目光轉向長孫順德,鄭重地詢問。
陳演壽善謀,目光長遠。馬元規思路清晰,行事果斷,做決定時從不拖泥帶水。長孫順德的才能介乎陳演壽和馬元規之間,但其本人家世好,交遊廣泛,所以一直被李淵委以搜集情報的重任。
這位在李府行走了多年的老幕僚果然沒辜負李淵的信任,略做沉吟,就把河東諸郡的形勢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近幾年由於朝廷一再忍讓,定襄郡的大半已經落入了突厥人之手。雁門郡以北,長城之外的地方,馬賊橫行。幾夥大的馬賊如一陣風、半天雲等,無視官府政令,也不服從突厥人管轄,動輒聚眾數萬,四處劫掠。但是”長孫無忌停了停,語氣陡轉輕松,“按朝廷的職責劃分,這些麻煩都歸駐扎在馬邑郡的王仁恭大人和他麾下的左武衛將士處理,因此頭疼是王大人的事情,咱們不用為之著急!”
屋子裡的氛圍本來十分沉悶,被長孫無忌這樣陰陽怪調地一攪合,大夥的臉上立刻又出現了些許笑容。“王仁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王仁恭嘍!”馬元規苦笑了一聲,點評。“他來守咱們的北邊,估計不會太牢靠!”
“王將軍也曾是個蓋世英雄,只是朝廷在第一次征遼失敗後的那些作為,實在讓他寒了心!”陳演壽倒是很理解王仁恭將軍頹廢的原因,歎息著為對方辯解。
當年王仁恭接替麥鐵杖,帶領大隋府兵精銳左武衛,也曾創下過一番輝煌。但隨著一次次征遼勞而無功,王仁恭整個人就像大隋的國運一樣沉淪了下去。此刻的他再不是四年前那個手揮鐵蒺藜骨朵,呼喝衝陣的百戰名將。而是變成了一個貪財怕死,好色無度的糟老頭。王仁恭將軍想自殺,很多見過其行事的人都如是說。但朝廷偏偏對這樣的將領最信任,甚至把北部邊境最重要的一段防務交給了此人。
不過,王仁恭的膽小也令朝廷省去了不少麻煩事。雖然眼下突厥人的牧場已經跨過定襄郡,一直擴展到了長城邊上。但在王將軍的帶領下,邊塞守軍和阿史那家族倒也相安無事。
“唐公去河東的職責是檢點淘汰官員、緝拿盜賊、討伐流寇。邊境上的事情,不歸唐公管轄!”長孫順德搖搖頭,繼續說道。朝廷沒膽量主動與突厥人開戰,所以突厥人對大隋邊境的蠶食行為日益加劇也順理成章。相比起對突厥人的寬容,朝廷對各地叛匪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陛下要求唐公到了河東後,對敢造反者,殺無赦。對於勾結亂匪者,可以自行抄沒其家,無需向朝廷請旨!”
“恐怕,那些能抄的已經掄不到唐公抄了。”陳演壽冷笑著補充分析。抄沒令是前年冬天下達的,憑著這道旨意,各地官員迅速尋得了一條發財捷徑。他們對治下那些沒有權勢的百姓大肆搜刮,稍有不順從者,便抓起一個通匪的罪名扣將過去。如此一來,地方士紳們要麽委曲求全,要麽直接拉杆子造反,除了這兩條路外,幾乎沒了其他選擇。
“但唐公到任後,可以把甄別亂匪的權力收於撫慰大使府中,一則可以防止官員們繼續擾民,而來也可以借機收攏人心!”馬元規想了想,建議。
“元規所言極是,若想減輕匪患,首先得防止官員們將百姓逼得太急了!”李淵點點頭,輕捋著胡須應承。大多數情況下,他對自己面前這幾個幕僚還是很滿意的。雖然眾人已經漸成派系,並且個別時候甚有結黨營私之嫌。
“至於亂匪,眼下他們在河東諸郡還未成什麽氣候。聲勢比較大一些的,有龍門附近的流賊母端兒,據說擁眾數萬。此外,河北上谷郡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偶爾也會竄入河東洗劫一番,但都不敢主動攻打郡縣。南方太行與王屋二山之間……”
說到這,長孫順德的話突然被他的謀主所打斷。“順德,你先停一停,你說上谷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就是那兩個自稱漫天王和歷山飛的賊人麽?”李淵眉頭緊鎖,大聲追問。
“回唐公的話,正是這兩個蟊賊!”長孫順德不明白李淵為何突然關心起河北的山賊來,微微楞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
“順德可知,此二賊是否曾攻入過易縣?”李淵點點頭,繼續追問。
“他們兩個人雖然都號稱擁眾十萬,四處劫掠,卻沒有竇建德和張金稱二人的本事,也從來沒攻下過大一點的縣城!”長孫順德想了想,突然間笑意滿臉,“唐公可是怕其攻到疇縣伯府前麽?咱們要不要派些人手過去,以免仲堅的家人遭到什麽不測?”
“演壽,明天一早,你讓九瓏在府中挑選二十名好手去吧。跟大夥說清楚了,要他們像守衛我的府邸一樣守衛仲堅的府邸。如果事態緊急,就護著李老爺和李夫人來太原,既然是同宗,咱家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戚被賊人騷擾!”
“仲堅他日若知此事,定然不會辜負唐公的守護之義!”陳演壽拱手,讚歎。雖然如今的李家遠不如當年實力強,但在挖掘人才和拉攏人才方面,李府卻比其他幾家如日中天的豪門做得好許多。在外人眼裡也許李淵的行為不夠強勢,但至少,他的家族從來不招人反感。
“順德,你繼續說,太行山和王屋山交界處,有什麽麻煩的地方?”布好了一招精密的棋子,李淵像沒做過任何決定般,輕松地將話題拉回到原處。“那不是已經靠近東都了麽?怎麽還有咱們河東的事情?”
“唐公所料一點沒錯,麻煩的確來自黃河以南!”長孫順德先拍了家主一記馬屁,然後繼續說道。“麻煩主要出在河內郡,那裡與河北的汲郡接壤。而眼下汲郡除了治所和黎陽倉外,其他地域幾乎都成了瓦崗軍的勢力范圍!”
“瓦崗軍的勢力擴張的居然如此快?咱們的人上次傳信回來,不是還匯報說瓦崗軍習慣於韜光養晦麽?”又一次聽到瓦崗軍的消息,李淵的目光明顯聚攏成束,裡邊充滿了焦慮和擔憂。
“那時瓦崗軍主要由其大當家翟讓和軍師徐茂功二人做主。而現在,周邊二十幾家山賊皆奉瓦崗號令,瓦崗軍的實力壯大了五倍,其核心人物也從翟讓和徐茂功,變成了李密和房彥藻。”提起瓦崗軍的變化,長孫順德的回答聲中不無遺憾。對於李旭曾經提起過的徐大眼,他和陳演壽等人很欣賞其眼光和才華。當年瓦崗軍在徐大眼和翟讓二人之手,聲勢雖然沒現在大,卻隱隱有些能做出些事情來的模樣。如今,瓦崗軍的規模的確快速膨脹了起來,但其眾良莠不齊,軍紀和戰鬥力與當初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原來如此!”聽完長孫順德的匯報,李淵遺憾得連連搖頭。“那些賊人也笨,居然被李密這麽輕松就把權柄竊了去。他們傻麽?還是李密那廝著實有什麽過人的長處?”
“誠如唐公之言,李密那廝除了會說大話外, 沒什麽長處。但此人卻是姓李!”。長孫順德臉上的表情突然鄭重,後退半步,拱手,回答。
沒等李淵弄清對方話中之意,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也站到了長孫順德身邊,鄭重地說道:“世人皆信亡隋者必李氏,民間還有童謠傳唱。所以李密自身雖然沒任何從眾,卻因為姓李,被眾盜認為鍥合民謠、當為結束亂世之君!”
“笑話,天下又不止他李密一個人姓李!”李淵從鼻孔裡冷哼一聲,輕蔑地說道。猛然,他意識到了兩個心腹今天的表現怪異,嚇得後退了半步,背靠著支撐著屋頂的紅漆巨柱,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你們幾個的意思是,你們幾個的意思是,李密所以得眾人擁戴,只是因為他姓李?”
他的聲音低微而緊張,幾乎無法被人聽清楚。三個幕僚的回答卻異常果決,絲毫沒有猶豫的意味。
“是,請唐公早做決斷!”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三人站成一排,目光裡充滿期盼。
酒徒注:本章涉及到的故事背景太多,所以無法用李旭一個人的視角來描述。況且終日打打殺殺,大夥也會厭倦不是? 再次拉票!大夥的支持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