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十七年二月,太行諸峰白雪皚皚,朔風徹骨冰寒,已經趕到晉城,任之才巴巴的趕到澤州府衙中,將一件細駝絨袍子獻給楊再興。苗妹手打老楊見識過夏商交易,這件袍子雖說看不到什麽精美的紋樣,但著手生溫,細膩柔軟,在榷場上總不下百之價,在大夏國中,穿得起這種袍子的非富即貴,尋常人家終生見都不曾一見,料來那任得敬著意交結楊再興,這點代價不在話下,老楊受之泰然,只是笑道:“先生遠來辛苦,貴主上有心了!”
任之才陪笑道:“這點子東西算甚麽?西平公在大夏,已經平定諸路叛賊,聖上頗為信重,褒獎有加,都多得楊爺之助,是以公府內眷們奉老爺之命,親為楊爺縫製此袍,不過一番心意罷了,楊爺肯笑納,便是我家主上之幸矣!”
楊再興自然不會拂了任之才面子,將袍子交給阿蠻,送至內衙府中收了,才著人給任之才看座奉茶,自己一邊舉杯啜飲,一邊隨意道:“某家帳下羅彥將軍,久居克烈部,那方大汗封其為‘賀蘭可汗’,威權日重,只是不曾往返,雖無家室牽掛,免不了本州兄弟懸念。此番先生返大夏,楊某有一個不情之請:打算請先生帶我帳下兄弟往克烈部,與羅兄弟一會,不曉得是否為難?”
任之才到這澤州府多次,早前還多以大夏貴族家人自居,後來見楊再興事業規模。麾下兵強馬壯,再見任得敬也對這楊再興風評頗高,早已經生了敬畏之心,雖然自家年紀長些,一絲也不敢對楊再興無禮,眼下雖看座奉茶,卻只是斜倚著椅面,不敢坐實了。聽得楊再興如此客氣。忙站了起來。拱手答道:“這個何足掛齒?只是不曉得楊爺帳下,有多少英雄要往克烈部一行?”
楊再興笑道:“左右不過百十人,倒要先生費心了!”
任之才臉色變了變,以楊再興所練之兵,百十人也是不可小視的力量,但最麻煩地是要帶隊從金人地面上經過,若是人數多了一大截出來。通關文書上有限,過關隘時如何經得起金人盤問?但楊再興話既然已經出口,勢不能不答應,隻得強顏笑道:“小老兒自當盡心竭力,不負楊爺所命!”
楊再興見任之才謹慎,哪裡不曉得他的難處?當下慨然道:“先生為難之處,楊某豈會不知,既如此。先生帳下從人。可留百人在此間,待下次先生往返時節,再返大夏不遲!”任之才見如此。哪裡還會多說半個字,隻得應喏。
十余日後,四百余騎駑馬瘦駝,馱著自晉城榷場購得的大宋及晉城所產絲、茶、酒、瓷器,出太行往大夏而去,其間百十名漢子,雖裹在厚袍之中,仍掩不住虎背熊腰,背上也以白疊布裹著短兵器,服裝頭飾,甚至背上兵器,皆是大夏國製式。任之才雖心下忐忑,卻外示閑暇,一路上哼著大夏小曲,見金軍遊騎時往往便奉上些銀錢食物,熱熱絡絡地招呼後再率隊經過。
堪堪入了延安府治下,此地是撒離喝直轄,往來人馬稍稍多些,任之才打了招呼,馱隊中人皆低頭遮面,隻望悄悄經過,不要去惹那城中大軍。延安府中戶口過萬,算得上繁盛之地,撒離喝約束得緊,漢人無敢逃離州治者,倒也頗治農桑,此間與大夏一步之遙,往往夏商與金人、西域行商還略有些交易在此間完成,是以市面上不顯蕭條。
但任之才惕懼非常,哪敢在此間停留?只是完清了通關文書,便徑率隊往金夏邊界而去。
眼看延安府已經遠遠拋在身後,任之才心懷大暢:邊隘上官兵早已經廝混得頗熟悉,只須按律納些銀錢,便可輕易過關,那時已經是西平公勢力所在,大夏國內誰人敢為難任之才?正當此時,便聽得蹄聲動地而來,卻是一隊金騎返延安府,恰與這馱隊相逢於道,任之才恐怕生變,急令眾人牽馬避過道旁。豈料那隊金騎漸行漸緩,竟在這馱隊旁留步,為首的謀克勃眼光掃過馱隊,勒馬在馱隊旁遊走,突然將手中長戟挑出,一名漢子背上布囊散開,落出一柄短刀來,撞在地上“嗆啷”一聲響。
任之才心下一緊,忙迎上去道:“這位將軍,在下是大夏國西平公府上,不曉得將軍有何吩咐?”
那謀克默然不應,仍在巡這隊漢子,馱隊中那些精壯漢子都悄悄握緊拳頭,隻待金騎動作,便要奮起反擊,任之才覷見,駭得上前迎住,只怕那金軍找漏子為難。卻聽得那金軍冷聲道:“這夏國行商,如何帶許多兵器?大金國治下,還怕有甚麽不測?”
任之才陪笑道:“將軍說的是,只是此前路途遙遠,南方還有些宋人不肯乾休,便入了夏國境內,還有些賊子行那不法之事,在外之人,求個平安便好。”
那沉吟道:“也是實情,大帥這才往南方清剿過一番,只怕未曾盡絕,似這等夏商盡夠精乾,不錯,不錯!”
任之才謙遜道:“左右是西平公府上看家護院之輩,哪裡及得上將軍勇武!”
那謀克一笑而罷,卻將戟頭挑起地上的短刀,持在手中,拉出鞘來,見寒光鬥閃,這彎刀雖長不過二尺半,卻是厚重鋒銳兼具,不由得讚道:“好刀!”此刀果然是將晉城鐵打就,自然是好刀,本為任之才帳下之人所用,此番卻直接就背到了澤州軍背上,難怪那金將讚歎。任之才乖覺,忙道:“大夏頗出此物,將軍若喜歡時,便拿去賞玩也不妨的!”那金將卻頗為光棍,哈哈一笑,將這刀扔在地上。率眾絕塵而去。
任之才見金人去得遠了,才罵道:“不得好死的金狗,嚇老子一跳!”
此時一名漢子將罩袍掀開,卻是嶽雷,拱手對任之才道:“先生受驚了,若非先生應對妥當,兩下不曾交兵,小
誅盡這隊番賊。才消得心頭之恨!”任之才口中不在心中大罵:“你若逞了英雄。這數十騎倒也罷了,只怕驚動府中大軍,這數百口人便是喪在你地手裡!”還好在這便是最後一次與金人險遇,此後再無風險,直到任之才恭恭敬敬將嶽雷等人送出黑山威福軍轄下關口,看到這百余騎縱馬徑入大草原,才松了一口氣:“楊爺這差使。當真不好辦得很!”
羅彥接到嶽雷時,已經是三月底,草原上冰雪消融,綠意萌生,按忽圖刺大汗之令,春草冒芽時,便須率大隊至金帳聽令,見到嶽雷率百騎趕到。賀蘭可汗麾下湊足了千騎之數。不由得大樂:“嶽二爺不在州納福,卻要來漠北受這遭罪,羅某幸如何之!”
嶽雷也開顏道:“聞說賀蘭可汗在草原上名揚千裡。侄兒冒昧,想來打打秋風,看能不能各附驥尾,僥幸殺得幾名金賊,也勝卻在那潞州城中,賊子們退避三舍,不敢來犯,悶得難過!”
當下嶽雷率眾隨羅彥前往不亦魯黑汗處,合兵共達三千五百騎,才一並開往忽圖刺金帳聽令,嶽雷在潞州勤練兵馬,自恃遠過所見金軍兵馬,待見到克烈部與汪古部漢子勇悍,才不禁怎舌:這些漢子遠比澤、二州兵馬精壯得多了,加上胯下駿馬精良,這等精兵,實勝過嶽家軍規模!不盈月,忽圖刺金帳外聚集七千余兵馬,連去冬折損地兵馬也多補足了,大軍遂發往塔塔爾部所在草原而去。
兀術得完顏亶授以軍國之事,自然不敢懈怠,見楊再興處來書,道是:“太行多山賊,某家兵馬尚不足以卻之,若遽然離境,恐生不測之禍,惟閣下審之”,早曉得楊再興必不肯出兵,保不過欲觀其應對爾,眼下細作與這書信同至,都道澤州軍無所動作,當下令開封府所集大軍急卦大同府聽令,欲自中京調兵往北,為塔塔爾人後援。
其時江淮間金人兵馬大舉調動,哪裡瞞得過沿江諸鎮?四月初,王德第一個遣細作往返於鄧、唐、蔡諸州府間,待察查得虛實,不由大喜過望,數日之內便送急劄至韓世忠府上,書雲:“近聞金賊以漠北為患,上京危殆,遂集江淮兵馬,至燕雲以北應用,致江淮之間,數百裡無金騎出入,隻得漢軍數萬勉守諸城,關防之事,形同虛設,此誠國朝用兵之時矣,若得五萬精兵,必可渡江徑掃河北地面,金賊南北俱患,無暇兼顧,便收復幽燕也非難事,惟事關國朝興衰,不可輕決,惟恩相一言以釋疑。”
韓世忠此時行年五十有七,雖不足言衰邁,卻早已經在西湖邊上銷耗盡雄心壯志,得書後與夫人相商良久,皆道這機會百年一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大宋眼下還勉強有可用之兵,湊得出這五萬之數,若再偏安得幾年,兵馬器械皆不曉得會墮壞成什麽樣子!但前者有張浚榜樣,朝中大臣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輕言戰事?躊躇良久,也沈得王德書中之意,畢竟統軍將帥貿然上書求戰,總是朝中不容,不過是通過自己,想在朝中設法,將這出兵之事尋出點苗頭來,看趙構是何意思了。
梁紅玉思之再三,提醒道:“何不請王太醫過府相詢?”
當今王太醫長得出入宮闈,頗為趙構信重,這王德卻是他地螟蛉子,按理也不可不問。豈料這王太醫將小半壺“晉城老窖”喝下肚去,紅著臉正饒有興致地看韓府上歌伎表演,卻聽得韓世忠以“渡江出兵”之事相詢,遂作不支狀,吱唔數聲,鼾然睡去,再不肯多說半個字。韓世忠無法,隻得冒死進宮,打算親自探探趙構口風。
“這牛蠻子!直如此可惡!”還在垂拱殿外,韓世忠就聽得殿內趙構的狂吼聲,以趙構的一貫穩重,這樣罵人還不多見,駭得韓世忠一陣侷促,不敢遽然入內,宮中內侍卻只是相催,不得已才悄悄進殿,只聽趙構還罵個不休,而秦檜早已經立在那裡了。
“偌大鄂州,竟沒個懂得識大體的軍將麽?哼!‘責家小至臨安,率部過江,不計死生,必取開封而後返’!牛蠻子以為他是什麽人?若壞了和議,天下何人吃罪得起?兀術還道大宋守信,方才撤去重兵,此正與民生息之時,如何又要生事?”趙構一邊怒罵,一邊將案上一面奏折狠狠拋到地上,只差再踩上一腳。
那秦檜卻忙奏道:“陛下,沿江諸鎮,倒只有這鄂州地面上方有出兵之策,其余諸鎮不曾妄動, 於今之計,須遣得力重臣,往鄂州撫軍,以免更生事端,然後徐圖換將帥之事,以免兵將有變,誠非大宋之福!”
韓世忠聽得此言,隱隱將一頂“據鄂州作反”的大帽子扣在了牛皋頭上,不由得心下一寒,更不敢將王德之意奏上,正在躊躇間,卻聽得秦檜笑道:“王爺在軍中威望素重,陛下也必肯以心腹相托,未審王爺肯代天子往鄂州一行否?”
韓世忠還在張口結舌間,卻聽那趙構恍然大悟般,叫道:“不錯!若是別個大臣,朕還不肯放心,那牛蠻子歷來不是個講理的,若非韓卿去,只怕也不伏王命,韓卿可願擔此重任?”
韓世忠哪裡敢說半個不字?隻得勉強躬身道:“惟陛下所命,老臣敢不竭力以赴!”
當下秦檜領命擬旨,著牛皋一兵一卒不得妄動,家小自然可以遷至臨安,本人也須入臨安覲見奏事,軍中一應事務,權由林大聲代署,韓世忠卻成了宣旨地天使。
眼看一切已成定局,韓世忠臨出殿時,趙構居然沒忘了問一聲:“韓卿進宮,有何事要奏來?”
韓世忠欲哭無淚!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