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初見踏白軍時,已經心亂如麻。
上京的參知政事,對於蕭玉來說,已經是附證諸女真勳貴王孫之後,能夠得到的過於顯赫的地位,若非蕭裕從中竄掇,蕭玉甚至還不敢想像麽快的時間內就能夠入上京中樞,享盡人臣富貴。
但這富貴來得也實在太短了些,天不長眼,如何就輪到自己擔當這等有去無回的使命?
得蕭裕提示,蕭玉將隨侍的諸位精銳親衛盡數留在了燕京,隻帶了幾名文職僚吏相從,並拋卻兵器,隨身隻攜帶餐桌上割肉的解手刀。
“吾弟此去,再多隨從,也不是嶽家軍敵手,楊再興面前,可有一合之將?連孛迭之輩,號為勇冠大金者,如今在燕京城中深自潛藏,聞說便是在渡河時吃了大虧!聖上眼下還顧不到此子,否則按失卻趙桓之罪,死幾回都夠了!聞說楊再興此人倒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莫如便以大金文官本色去見他,或者易於脫身些!”蕭裕私下裡認真叮囑道。
見到楊再興帳下踏白軍時,蕭玉暗自慶幸肯聽蕭裕的話。
彼時燕京城南已經下過一場薄雪,雖在暖陽之下已經消融大半,仍有寒風割面,只是不及上京苦寒罷了,蕭玉身著官袍,裹了狐裘,猶覺不能保暖。但眼前突然出現的一隊鐵甲精騎個個兵甲鏗然作響,明顯沒有自己穿得輕軟,卻精神無比,手中勁弩指著自己數騎。不語不動間,殺意逼人。蕭玉將自己原來所帶的親衛暗相比較,曉得便是二三百騎齊上,只怕也未必能夠與眼前這夥嶽家軍硬撼。
“這位大人,莫非是金國使臣麽?”看在對方服飾明顯是大金高官份上,踏白軍為首的小校勉強出列相詢:“敢問是哪位大人當面,末將好上稟楊相!”
蕭玉看著對方一張絕無半點敬意地麻將臉,心裡頭打了個突,卻念及自己一方實力過於單薄,若遇到個莽撞的。指不定一陣亂箭下來。自己這幾個人已經盡數報銷了,是以不但不敢發怒,反而小心翼翼地上前陪笑道:“煩請將軍上稟楊相公,大金國參知政事蕭玉特來曉諭---傳商議國事!”
那小校聽了。皺眉半晌,才道:“大人好生莽撞。這般直入中軍之前。何不遣一介之使先來通稟,也免得誤殺?罷了,末將這便報與楊相處,煩大人隨末將麾下士卒至營前等候!”
蕭玉總算將懸著的一顆心放在肚中,隨即大罵蕭裕:“連這等小卒都能想到的方略,為何在燕京不提醒一聲?便是先讓一僚吏先來通稟,也少了許多擔
還好接下來一切順當,蕭玉隨這隊踏白軍前往楊再興營前。四顧之下。稍稍心安,左右不過四五萬兵馬。只是營寨齊整,軍容整肅,一隊隊兵馬進出大營時秩序井然,一路號令嚴明,不在大金國羽林衛之下,兼且裝甲整齊,兵強馬壯,並非草莽之徒,料來強將手下無弱兵,以楊再興之威名,豈會以虎驅羊群?
只是見這小校入內通稟多時,猶不見回復,蕭玉縮著脖子在外等得心焦,卻又不敢叫苦,隻的在心中懊惱不休。
時已近暮,眼看在營外已經等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聽得馬蹄聲急,前方數十騎鮮衣亮甲,高舉儀仗來迎,為首者出營即高聲道:“金國來使何在?”
蕭玉見這員小將白馬銀袍,人才齊整,暗喝聲采,這才上前應道:“下官便是蕭玉!”
那小將見了,愛理不理地,在馬背上粗率一揖,道:“大宋樞密行府前軍統製嶽霖,奉楊相之命,請大人入內!”
蕭玉聽得心頭一顫,金人對這個“嶽”字極是敏感,只是不曉得這小將與嶽飛是何等乾系,隻得小心翼翼地相隨入內,行不過二裡,見前方開闊處,一座大帳遠過其余,與蒙古金帳仿佛,周圍兵馬數馬拱衛,料來便是中軍所在了。這一路行來,見連營數裡不絕,蕭玉暗自心驚,直到見中軍就在眼前,才忙收攝心神,不敢左顧右盼。
“大人,中軍要地,請下馬入內!”嶽霖率先下馬,將坐騎交與帳前護衛的士卒,蕭玉忙翻落鞍下,亦步亦趨地相隨,身後諸人欲隨行,卻聽得嶽霖哼了一聲,伸臂攔下,另有數名士卒將這幾名侍從也另覓營帳安置。
“哈哈哈哈!蕭大人遠來辛苦!本相未曾遠迎,還請恕罪!”楊再興離座上前,笑臉相迎。
與蕭玉所料不同,帳中並無殺威陣相候,反而燈光亮如白晝,數處碳火通紅,將偌大帳中映得其暖如春,宴席連開數十幾案,嶽家軍中諸將佐泰半在內,正言笑晏晏,暢飲大嚼,渾不似大戰在即的緊張模樣,更不曾對自己這位敵國來使以軍威相凌。
“擾了相公雅興,甚是不當!”蕭玉見楊再興身著相袍,溫文儒雅,哪裡是傳說中的殺人魔模樣?當下也將心放寬,上前躬身應答。
“來人,速速為蕭大人安排刀匕,如此寒夜,且寬飲三杯,再議國事未晚!”楊再興高聲呼喝,帳中兵卒應聲擺布,不消片刻,已經將蕭玉安排在楊再興左側客席上,面前擺上新烤羊羔腿,磁碗中美酒清冽醇香,料來便是晉城老窖了。
蕭玉有如在夢中,不曉得為何一趟苦差,竟然會變成如此美差,當下也不客氣,連進數臠,才向楊再興敬酒道:“相公如此相待,蕭某惶恐之至,只是身負聖命,不得不來,還請相公恕罪!”
帳中諸將各自高聲呼喝,大嚼暢飲,似渾未將這蕭玉放在心上,至此才稍稍壓抑聲響,讓楊再興與蕭玉敘話。
楊再興舉杯道:“此是應有之意,金主遣蕭大人來,必有佳音,楊某洗耳恭聽!”
蕭玉見眾將停下杯箸,都在聽自己話,心下忐忑,卻仍強顏道:“楊相公曾奉吾主分疆之封,便是大金臣屬,如今以臣伐君,蕭某愚昧,還請楊相示下,吾主之罪安在?”
座中諸將聽罷,各自竊笑,卻見楊再興也微微笑道:“蕭大人之名,動於上京,楊某聞之久矣!誰料蕭大人見事如此不明!河北之地,千裡江山,原是我大宋疆土,金主仗兵威以奪之,如今楊某將王師兵馬取回,還須師出何名?至於金主之封,本為兵敗之後,將楊某無可如何之下,自家舉動,幾時見楊某回書應允來著?彼時不過權與金主臉面,不曾明告天下罷了,豈便屈身為金臣哉?可笑!可笑!”
此話一出,帳中轟然大笑,蕭玉面上好生掛不住,隻得強顏道:“既是如此,敢問楊相公,眼下擁兵數萬,卻是奉哪家天子正朔?如何稱得王師?”
楊再興正色道:“大宋舊主,原為金主所擄,眼下還歸大宋,臨安新主,人所共知,楊某奉哪家正朔,似是宋人之事,不敢勞大人下問!”
眾將聽得又是一樂。
蕭玉卻不曾慌了手腳,起身道:“楊相所言,下官不敢附和。自古立君長者,以長者為尊,今金德帝尚在,康王於臨安擅立朝廷,如何是正統之理?”
楊再興皺眉道:“蕭大人好生糊塗,便是眼下,金主亦遣使至臨安賀正旦,如何不認臨安正主?而蕭大人之意,似以為澤州府中舊主方是大宋正統,卻如何與金主不同?莫非蕭大人以為金主之旨不對麽?何況澤州府也只有靖康帝,哪得金德帝來?”
蕭玉見楊再興強辯,曉得諸般說辭總是空話,乾脆回座中沉聲切入正題道:“楊相公還記得舊主,可知舊主嗣君還在五國城中麽?”
帳中諸人不再言笑,齊齊默然,連楊再興也恍然失色,隨即強作怒色道:“便是如此,臨安自有正統,某舉大軍至此,安肯為五國城中舊時勳貴退兵?不日必要取下燕京,大人可上複金主,若來得早些,便在燕京城下一戰,若晚了些兒,隻索在上京等候咱家了!”
蕭玉長笑道:“還道楊相公在忠義聞名天下,卻不料徒恃勇武耳!舊主嗣子,竟不在楊相牽掛之內,莫非楊相取下河北,別有良圖乎?”
楊再興推案而起,暴喝道:“賊子安敢如此相辱!”
蕭玉至此,曉得必無善了,竟然將心一橫,對斥道:“楊相若再往燕京城下一步,吾主有令,當斬五國城中諸嗣子以殉燕京將士,楊相慎思之!”
楊再興一張臉脹得通紅,卻遲遲不能言語,良久方頹然坐下,嘶聲道:“楊某魯莽,蕭大人恕罪,不知以金主之意,此事當如何處置?若楊某退兵,可歸還舊主嗣子麽?”
蕭裕一顆心總算落入腹中,這才和聲道:“聖上有旨,若楊相公還軍澤州,吾主既往不咎,相公富貴更勝從前,若然不肯,天兵不日前來,隻恐玉石俱夢,竊為楊相所不取!”
楊再興嘿然道:“金主也太小覷了楊某,安肯為幾名孺子而舍去大宋萬裡河山?罷罷罷!楊某這便請大人上複金主,若肯將嗣君還於河北,楊某便舍燕雲諸州何妨?若然不肯,楊某便向宋主請旨,以定進退!那時休怪楊某不肯與金主商議!”
蕭玉仔細盤算,這一來一往,總算可以讓楊再興遲滯個把月不攻燕京,也算完成了任務,當下大喜過望,遂慨然道:“好!便是如此!”
二人碰杯時,心下同時道:“好你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