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是被兩名相府護衛挾進堂來的。
舉目四顧,六七丈寬闊的大堂上,隻得十來位滿身縞素的漢子跪在香案前,堂外則是戒備森嚴,不下五七十精銳漢子,將相府內堂守得密不透風。正當面香案上,香煙繚繞,兩個紫檀靈位一大一小,隔得遠了,看不仔細上面寫的何人名諱。
“老夫眼拙”萬俟囁囁嚅嚅道:“不知楊相何在?老夫奉旨”
說話間,伸手入懷,抖抖瑟瑟掏出一張薄薄的黃絹來,不知該遞給哪位。楊再興起身回首,道:“某家便是楊再興!”
萬俟惴惴道:“相公---太尉老夫奉旨,到此輔佐,招撫河北宋民,還望”
楊再興點頭示意,一名護衛奪下黃絹,呈至楊再興面前,老楊細細閱罷,道:“既是如此,請大人上前來敬一柱香,再作道理。”
萬俟年老昏花,聞言邁步上前,細細看時,卻見主牌位上大書“故宋樞密副使嶽飛”字樣,大駭之下,倒退兩步,幾乎跌倒,顫聲道:“相相公,此是何意?”
“哈哈哈哈!”楊再興淒聲大笑,叫道:“諸位賢侄,起來看看,告訴這位大人,今日是何意思?”
萬俟四下細看,不由得渾身發顫,有如篩糠,其中牛皋是在臨安碰過面的,嶽雷也曾入大理寺與其父為伴,嶽霖倒是在黃河水上初見,其余雖不能盡知,但大約皆是嶽飛親舊,哪一個不是大仇家!
萬俟尚在那裡不知所措,楊再興已經大喝道:“還不跪下!”
萬俟本來就已經手足俱軟,聞得霹靂之聲,不由自主地跪伏地面。楊再興雙手挾住老賊腋下,如鷹提雀鳥,直放至嶽飛靈前,才對著靈位拱手道:“大哥!天日昭昭,善惡有報,今日天送此賊至大哥靈前,弟與眾兄弟、侄兒方得報大哥血海冤仇。稍可慰大哥在天英靈,雖秦檜未誅,惡賊未盡,吾等留待他日。今且誅此主凶。大哥在天之靈且暫候著,必將此賊魂魄擒至煉獄之下,永不超生!”
萬俟此時魂魄俱散,曉得難逃僥幸,突然清醒過來,高聲道:“相公!相公不可如此!相公救老兒一救!---秦檜保舉老夫到此任職,便是以老夫人頭,陷相公及諸位公子於不義啊!相公!老兒當日為嶽相入罪,實奉秦檜之命。並非老夫本意,嶽家滿門舍而不誅,是老夫死諫來的啊!”
嶽雷聞言,大喝道:“老賊!還敢狡辯”
說話間。提住萬俟後領,“呲啦”一聲將後背撕開。道:“老賊曾記否,披麻戴孝之刑,是何人主意?”
萬俟背心一陣暴涼,從骨子裡冒出懼意來,遂不再言語,閉目垂淚,念起與嶽飛初見時情形。
十六年前。紹興二年。那時的嶽飛年方三十一歲,已經成為江南四主帥之一。其時曹成據荊湖為寇,楊再興還在曹成帳下效力,一柄鐵槍,殺了多少前來進剿的朝廷勇將!四方束手之際,趙構終於遣嶽飛進剿。
嶽飛與曹成連番大戰下來,不但收錄了楊再興,也將這股幾乎稱帝的勢力連根拔起,換得了朝廷的半壁之安,也令荊湖一帶民生頓複,一時嶽家軍威名天下震動,其時嶽飛所任職不過為權知潭州府、權荊湖東路安撫使、馬步軍總管,兵馬在收錄曹成舊部之後去蕪存精,不過兩萬三千余人,卻讓荊湖官民皆視為王師,天下間絕無敵手。
萬俟其時正從樞密院編修的閑職上外放地方,參加防禦曹成之役,可以這麽說,當時曾與嶽飛並肩作戰過,雖然從事的不過是些後勤事務。曹成既滅,諸文武皆各有升賞,萬俟先升任湖北轉運判官,後來隨著曹成之戰竟全功,再升為湖北提點刑獄。
其時天下動蕩,稱王稱霸者不在少數,曹成雖是其中影響最大者,其余早在此前就已經喪於嶽飛槍下。但深山大澤間,實多有變亂者,更有北方官吏南下後逼得民間作反者。嶽家軍此時威名震動天下,震懾霄小,也讓當時年近五旬地萬俟看到了無限希望。但萬俟利用這個機會的方法與眾不同。嶽飛眼看就要奉旨移師剿賊,卻迎來了萬俟的到訪。
“嶽元帥威震天下,荊湖千萬生民賴之以安,老夫忝在地方,如何肯一旦舍嶽帥離去!”萬俟入內時,嶽飛也才安頓好兵馬,措置移師剿賊事宜,聞言笑道:“兵馬所向,皆朝廷旨意,聖上指劃,豈是末將所能左右?大人放心,只要余賊再敢興風作浪,嶽家軍必回馬荊湖,不致令攪擾地方。”
萬俟捋須搖頭:“老夫要的,卻是荊湖萬民長久之計,豈是一時之安?嶽帥不嫌棄時,老夫倒有些愚見,不知嶽帥肯用否?”
嶽飛一愕,隨即開顏道:“方今之世,凡有一計可助社稷,嶽某安敢不用?老大人自中樞至地方,盡皆精熟,必有金玉良言以教飛,隻管道來,某洗耳恭聽!”
萬俟起身拱手道:“老夫思之久矣,並非片刻可以盡言,此處有老夫手書數紙,望嶽帥移師前拔冗一閱,庶不負老夫一番苦心,嶽帥軍務繁忙,不敢再攪擾,這便告辭!”
嶽飛也不勉強,本來軍中事務也不在少數,接過一封密閉好的書信過來,就著人送萬俟出營。待略略觀看這數張紙箋,卻勃然大怒,叫道:“來人,速速將那萬俟追回!”
待萬俟幾乎被嶽飛麾下兵馬自轎中擒回,滿面茫然,問道:“嶽帥如此急召,有何吩咐?莫非”
“哼!”嶽飛氣得發抖,將數張紙扔到萬俟面前,怒喝道:“奏荊湖未靖,駐師曹賊舊地,據南北衝要,歲取課稅,荊湖富足天下,足孚應用,以觀時變這是甚麽計策?今聖天子用兵之時,竟勸某為一己之私,擁兵自重,不奉詔旨,與曹成何異?飛雖不才,寧死不為此為忠不孝之事!大人在地方,飛豈不聞大人有悖朝廷處?念文武殊途,不忍直諫,謂大人能改之,豈料大人對飛願效犬馬有這番心意,如何不向朝廷盡忠!大人且將這妙計帶回去,此後好自為之,莫謂大宋無國法!”
萬俟嚇得筋酥骨軟,將地上紙張拾起,有如喪家之犬,躲了數日不敢出衙。待嶽飛大軍移動,這才細細回想嶽飛發怒時言語,一則後怕,二則羞愧難當。
“老夫上至陛下,下至州府,從無人敢辱老夫至此地步!”萬俟咬牙暗誓:“嶽飛,待某家得返臨安為官時,必不輕饒了你這小小宣撫使!”
自此一念,白雲蒼狗,後見嶽飛陷大理寺,遂神差鬼使地主審嶽案,得報舊怨。
但這又如何?秦檜面前,自己不過是一把刀、一條狗!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叔叔!”嶽雷“嗆”地拔出腰刀,一腳踢倒萬俟,卻將刀柄遞到楊再興面前。
楊再興見萬俟有如死狗,在地方連連**,卻不發一聲,遂道:“賢侄,此事是汝家事,為叔不可代勞!”
嶽雷這才持刀拱手對嶽飛、嶽雲靈位垂淚道:“父相、大哥,嶽雷今日為父兄報仇了!”
說話間,手起刀落,萬俟頸血高高濺起,直噴上靈台香案。
“三弟!”嶽雷讓過身子,見萬俟還在**,將刀遞給嶽霖,嶽霖一前,不吐一字,將手中刀高高斬下,萬俟人頭才從腔子上脫下來。
“焚香!備酒!上祭!”
楊再興將人頭奉至嶽飛靈前,一眾英雄隨嶽雷、嶽霖兄弟跪下,堂上哀聲大作。
次日,洪皓才聽聞此事,曉得萬俟與嶽家軍不共戴天,一陣籲歎,不發一言。按洪皓一向看法,澤州雖孤懸金人境內,然既奉臨安正朔,能夠遵行趙構旨意時,還是應當盡量遵行的。只是萬俟卻是在秦檜授意下置嶽飛於死地的主凶,與別個不同,洪皓對秦檜地人也絕沒有什麽好觀感,是以口中不說,心下還是有些竊喜的。惟一不安的是,楊再興如何去向趙構交待。
“萬俟終歸是奉旨過江,身懷聖眷,這般死法,萬一為臨安朝中所知,只怕大人難逃諫使台一紙彈劾罷?”洪皓思之再三,覺得自己總還是有這個義務提醒楊再興。
“咦?”楊再興詫異道:“竟有此事?萬俟大人奉旨至澤州任職,怎麽某家一直沒有見到過?難不成渡河時不小心墜了水?還是途中為賊子所乘?要不就是開封府金人搞鬼?先生說得極是,本相這便上書臨安,報聖上厚加撫恤,此等人才實實難得,望朝廷追加封賞才是!”
說話間,表情既驚且訝,功夫做到十足,洪皓如此老成之人,也不禁為之莞爾,笑道:“此事既然非楊相所聞,則老夫忝在地方,上表之事,責無旁貸!”
二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