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夏六月的遼東城,仍然熱鬧非凡,而且因為朝廷正式在遼東設滄海郡的消息比從前吸引了更多的邊界不堪戰爭之苦的人民來此。對於這些人,陳嬌都一視同仁的收留了,漸漸地將他們插到原先的那些居民中居住,遼東城的人口也漸漸多了起來,在短短六個月時間從幾千人膨脹到了三萬多人。慶幸的是,由於城主府高效率的管理方式並沒有發生什麽混亂,而對於那些久在匈奴屠刀下求生的人民來說,在遼東城的日子簡直不亞於天堂。便利的自來水,乾淨的街道,高產的農作物,輕巧高效的紡車,免費的學校,以及那些曾經的謀反者的下場,這一切的一切讓那些老實人開始安安分分的過自己的日子。
“主父大人,遠來辛苦了。”這一日,是主父偃接受了皇帝任命後的第二個月的某日。在經歷了漫長的準備工作之後,主父偃終於走馬上任了。在他的身後還有著長長的十萬移民的大隊伍。
“你是?”主父偃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跟前戴著面具的男子,眯起了眼睛。
“在下是遼東城的管事,見過大人。”高利直直的站在城門口,無所畏懼的看著主父偃和他身後的幾千騎兵。
“哦,你是來迎接本大人的?”主父偃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這一路北來,他是越發對這個遼東城感到好奇了。這裡有著天下奇珍——玻璃不說,居然還一反邊地的荒涼而十分繁榮,他每每可以在路上看到往來不絕的商旅,將這裡的特產以及因為禦前獻寶而被天下人共知的玻璃送往各地的藩王貴族手中。如今見到眼前這座與大漢的城池十分不同的城市以及這個不卑不亢的管事,他越發的確定,此城不簡單,其中大有錦繡文章。
“正是,大人請進。”高利向主父偃拱手道。
主父偃也不說什麽,只是一路牽馬走了進去。當看到主父偃不動聲色的走進因為使用了玻璃而在這個時代人眼中顯得豪華異常的城主府時,高利也不由得暗暗稱讚他的修養和定力。
“高管事就是住在這個,城主府中嗎?”主父偃別扭的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的侍衛迅速在房間裡站定位置,覺得心神一定,開口問道。
“不錯。”高利點頭應道,“不過,這裡的主子可不是我。而是我家的小姐和少爺。”
“你家的小姐和少爺?”主父偃喝了一口高利所倒的茶,挑了挑眉,發現這茶和他過往所喝過的大不相同。
“正是。不過,由於和朝鮮那邊的交易出了些問題,所以他們都去那邊了。估計要三日後才會回來。所以,如果主父大人有什麽事情要說,恐怕得等我們少爺小姐回來。”
“是嗎?”主父偃喝了幾口清茶,略略吐了口氣,說道,“這遼東果然人傑地靈啊,就連這茶葉是老夫從未喝過的啊。”
“這是我們小姐用新法炒製的茶,難怪主父大人沒見過了。”高利知無不言,他不覺想起了陳嬌之前對他的交代,無論主父偃要看什麽,他都不能阻攔,並且要為之一一解釋。
“是嗎?”主父偃又看了看周圍的玻璃窗說道,“在下本以為這玻璃是遼東特產的礦石,不過,如今看來不是這麽回事。”
“玻璃乃是由我們這裡的工匠們用沙子、生石灰和鹼面製成的。”高利恭敬的回答道。
“什麽?”饒是主父偃自負見多識廣,聽到這種答案也要為之瞠目結舌了。
那一日,主父偃連一刻也坐不住,走馬觀花似的四處看了看,最後回到住處時連覺也睡不好,連夜寫了一份奏章派人送出城去。
疾馳而出的傳信兵在離城沒多遠的地方就被人一棍子敲暈了,淡淡的月光下,李希拿著手中的書信露出了笑容。
第二日晚間,剛剛用晚膳,心滿意足的走進臥室的主父偃被一個人捂住了嘴,身為文人的主父偃自然無力反抗,一路被拖到了內室。
“主父偃。”李希開口說道,“多年不見,可還記得故人否?”
聽到這聲音主父偃那不是很大的眼睛頓時瞪了起來,他的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等一下放開手,不過,你可別叫出聲啊。”李希看到他的這個表情,便和他說道。主父偃自然是點頭應允。
“陳奭!”主父偃看著李希低呼道。
“主父兄,自江淮間一別十數年,如今你已經是我大漢的一員能吏了。心願得償,恭喜恭喜。”李希看著主父偃說道,回想起當年兩人攜手在各諸侯國遊歷時候的情景,而如今的主父偃已經不複少年時的矯健身姿,發福的身子和眼角的皺紋都再再提示著他這一點。
“陳賢弟!”主父偃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和李希還有相見之日,看著風采依舊的李希,他也想起了當初自己食不果腹,猶和眼前人攜手同遊的情景,萬般心思在心頭轉了轉,最後隻哽咽著說了一句“陳賢弟,別來無恙否?”
“陳之一字,莫要再提了。那只是在下從前的化名,在下姓李,名希。”李希淡淡地說道,想起自己少年時,仗劍行走天下,書生意氣隻願用真名姓和人結交,如今卻要對主父偃糾正這個“假名”。
“原來竟是化名?莫怪偃四處尋訪,都未能找到李賢弟。”主父偃終究非尋常人,見到貧賤之交的一時激動很快平複了下來,他對著李希說道,“李賢弟為何會在這裡?”
“不瞞主父兄,在下正是這遼東城的城主。”李希看著主父偃說道,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和主父偃說清楚,半真半假的將屬於陳嬌的一些事情擔下,正是對她的最好保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主父偃聽完之後,先是愣了一愣,接著拊掌大笑道,“在下還以為世間英才如此之多,卻原來竟是李賢弟。若是你所為,主父偃倒是不奇怪了。”
“主父兄,我們坐下好好聊聊吧。”李希走到桌邊坐下,將茶杯拿出,倒上了兩杯清茶,頓時茶香滿室。
“不錯,你我確實該好好聊聊。”主父偃也到李希的對面坐下,看著他說道,“主父偃竟然不知道李賢弟學究天人,這小小的遼東城,研究出了這麽多有利民生的東西。這玻璃,紙張,風車……”主父偃歷數自己在城中所見到的一切,半帶著狂熱地看著李希。
“主父兄,繆讚了。”李希笑著放下手中的茶杯,“這些都是墨門子弟的功勞,李希所作,不過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地方罷了。”
“是啊。墨門在世間銷聲匿跡已久,不想竟然會有如斯成就。一旦傳揚於世,則儒墨,儒墨又將並稱。”主父偃眼前不覺出現了那個自稱是墨門當代傳人的輔子澈以及那個破門而出的韓墨。
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在這百家之中以儒墨最為興盛,號稱當世顯學,世稱“儒墨”。之後因為秦國重法家,兼之始皇焚書坑儒,儒墨兩家遂風流雲散。漢興,儒家因為積極介入新王朝的建設,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如今眼看著又重興的趨勢,而墨家卻安靜依舊。但是這兩日在遼東城所見的一切,讓主父偃深深明白,一旦遼東城墨門之事為當今皇上所知,則墨門的複興,指日可待。
“主父兄,你們之間,在下就不和你客氣了。”李希從袖中拿出了昨日從那個傳信兵手中拿到的信件,放到桌上。主父偃看到上面的字跡之後,發現使自己昨日的奏折,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靜靜的抬眼看著李希,沉聲問道:“李賢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只是裡面有些事,在下覺得不宜讓皇上知道。”李希不動聲色的說道。
“何事?”
“比如,在下和在下的妹妹,請主父兄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
“李賢弟,你才華橫溢,為何甘於寂寂?大丈夫行世,當快意恩仇,若不能流芳百世,亦求遺臭萬年啊。”主父偃不能理解的搖了搖頭。
“李希只是自安天命罷了。”李希輕扶杯子的手略略有些遲滯。
“皇上求才若渴,只要李賢弟肯上書闕下,功名爵賞不過是囊中之物,”主父偃此刻倒也不想著,一旦李希得勢是否會和他爭富貴,於李希,他還是有著幾分真感情的。
“主父兄,此事無需再提。李希今生與此等功名無緣。若主父兄還記得當年情誼,就請代為隱瞞一二。”
“你,”主父偃看著李希,歎了口氣,“若你真的不想我的奏折離開遼東城,難道我能辦到嗎?我想使我應該說,謝謝你還記得當年情誼。”
“小弟並不想和主父兄起任何衝突。”李希臉上露出了笑容,“而且,主父兄如今是朝廷命官,小弟如何敢得罪。”
兩人具是聰明之人,都深深明白,如果他們二人真得不能相容,要來個魚死網破的話,只能是兩敗俱傷之局。主父偃所依持者,朝廷兵鋒之力,李希所能掌控者,遼東城之天時地利。李希所懼者,乃朝廷,而主父偃所畏者,乃遼東城。主父偃一生所求,不過是名留青史四個字,這二日在遼東城的所見所聞,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這個城池裡所見到的一切,將會極大的改變整個大漢。而他主父偃作為滄海郡的長官,只要處置得當,在後世史書上必將留下一頁輝煌。眼看著功成名就轉眼到手,此時此刻的主父偃舍不得死,更舍不得失去這座城池,所以對李希意圖不明的隱瞞,他選擇了同意。
“主父兄放心,你主理遼東事,絕對不會受到任何阻攔。你想做的事情,小弟絕對支持。只要你遵守我們的承諾,對於小弟和小弟的家人之事,絕口不提。”李希微笑著給予了保證。
“如此甚好。”主父偃也點了點頭,他又拾起那封奏折,問道,“為兄現在再寫一封奏折,李賢弟代為送出吧。”
“有勞主父兄了。”李希也不客氣,直視著主父偃動筆。
“韓先生,你一路小心啊!”陳嬌帶著紀稹等一眾學校學生,在城外給韓墨送行。
主父偃的六月條陳,詳細述說了遼東城墨門的情況,並獻上了墨門的諸多“發明”,在朝野均引起了轟動。雖然在陳嬌的刻意隱瞞下,很多東西都被堆在了遼東城的倉庫裡面,但是被送到京城的很多東西還是引起了轟動,比如說馬蹬,比如說自來水,風車,水車。當今皇上禦口親評墨門子弟為“天下奇才”,並連下三詔,召墨門眾人京中晉見。詔書傳到遼東之後,卻讓他們一班人犯難了,墨門中人都是典型的“科學狂人”,壓根沒人打算奉詔。這可不是可是封還詔書的宋代,就連主父偃也覺得難辦,最後還是韓墨主動挺身而出,代表墨門子弟前往京城。主父偃本就覺得韓墨此人,人才難得,此次他肯進京,自然是點頭不已。
“先生知道了。你們自己在學校裡學習也要認真,要聽小姐的話,知道嗎?”韓墨一貫很受學生們愛戴,此次離去,這些小不點很是舍不得,一路拉扯著,送到了城外。
“少爺,這些都是韓先生的東西,我們先收起來嗎?”一個奴婢走到李希身邊請示。李希正留在府內整理東西,將韓墨之前留下的一些公務處理好。
“嗯。你們放到庫房裡,等韓先生回來交給他。”李希沒有抬頭地說道。
“那,這個呢?是韓先生的嗎?小的不識字。”那奴婢拿出一張剛才在韓墨桌下拾到的紙,遞到李希桌前,李希抬頭看了一眼,立刻被上面的字跡吸引了。這是韓墨的字跡,相處了幾個月後,李希能夠一眼認出來,但是上面所寫的東西。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野有蔓草》李希當然知道這是《詩經》中著名的情詩,是一個男子在讚揚自己路遇的一個美人,表達自己的思慕之情。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李希默默念著最後一句,回想起韓墨往日的所作所為,眼中一亮,心中暗道,韓墨,難道你……
此時的城外,韓墨安撫好了一眾孩子,抬頭問陳嬌道:“陳小姐,在下想和你單獨聊聊,可以嗎?”
“我?”陳嬌有些奇怪,不過馬上點頭道,“好啊。我騎馬陪你走一段路,讓孩子們先回去。”
經過多月艱苦卓絕的訓練,現在的陳嬌也能騎馬了,而不是最初那樣看到馬就臉色發白。上馬之後,陳嬌看著韓墨笑了下,吐舌說道:“不過韓先生,你得慢慢騎,不然我會掉下來的。”
“陳姑娘,在下應該向你說聲謝謝。”韓墨騎馬走了一陣之後,說道。
“什麽?”陳嬌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在下的父親,生前一直希望能夠振興墨門,所以給我起名為墨。”韓墨淡淡地說道,“這次,因為姑娘你不計名譽,所以我墨門才能再度顯名於世。”
“韓先生胸中自有治國文章,這次上京對答,必能如上意。到時候,墨門才會和儒家一起再度成為顯學。陳皎所作,不過是拋磚引玉。韓先生的感謝,小女子受之有愧。”陳嬌聽到這方原由,搖了搖頭,又笑著說道,“韓先生真要謝我,也應該謝我讓你有了機會金殿面君。”
“在下本無意功名。”韓墨撩了撩頭髮,衣袖在微風中飄揚,原就十分俊秀的容顏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耀眼,“陳姑娘,在下……”
“什麽?”陳嬌好奇的望著停口不說的韓墨,撩了撩被風吹到嘴邊的頭髮。
“不,沒什麽。”韓墨忽然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只是有句話,在下希望能夠在回來後,和你當面說。希望到時候,你能給我一個好的答覆。”
“現在不能說嗎?”陳嬌歪著頭,說道,“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不,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韓墨搖了搖頭。
“神神秘秘的。”陳嬌撇了撇嘴,說道,“那你回來後,再和我說吧。”她揭下面紗,對著韓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一路走好噢。”
第一次,看清楚陳嬌的容貌,韓墨愣在了當場,從此這個笑容深深刻在他心中,終身難忘。
元朔元年的七月,韓墨告別陳嬌踏上了前往長安的旅途。然而他不知道,有些話,一旦沒能及時說出,他將失去這個機會,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