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簡介
·生平
·軼事
·風流才子柳永的沉淪
·幾本關於柳詞的書
·柳永的感情
·柳永詞選
·柳永詞論
·羈旅行役詞和都市風光詞
簡介
白衣卿相柳永(約987年—約1053年),崇安(今屬福建)人。北宋詞人。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宋仁宗朝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由於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他由追求功名轉而厭倦官場,耽溺於旖旎繁華的都市生活,在“倚紅偎翠”、“淺斟低唱”中尋找寄托。作為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他不僅開拓了詞的題材內容,而且製作了大量的慢詞,發展了鋪敘手法,促進了詞的通俗化、口語化,在詞史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景祐進士,官屯田員外郎。為人放蕩不羈,終身潦倒。死時靠妓女捐錢安葬。其詞多描繪城市風光和歌妓生活,尤長於抒寫羈旅行役之情。詞作流傳極廣,“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有《樂章集》。
生平
柳永的父親、叔叔、哥哥三接、三複都是進士,連兒子、侄子都是。柳永本人卻仕途坎坷,景佑元年(1034年),才賜進士出身,是時已是年近半百。曾授屯田員外郎,又稱柳屯田。詞作極佳,流傳甚廣。其作品僅《樂章集》一卷流傳至今。描寫羈旅窮愁的,如《雨霖鈴》、《八聲甘州》,以嚴肅的態度,唱出不忍的離別,難收的歸思,極富感染力。
柳永一生都在煙花柳巷裡親熱唱和,大部分的詞誕生在笙歌豔舞、錦榻繡被之中,當時歌妓們的心聲是:“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柳永晚年窮愁潦倒,死時一貧如洗,是他的歌妓姐妹們集資營葬。死後亦無親族祭奠,每年清明節,歌妓都相約赴其墳地祭掃,並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
軼事
奉旨填詞柳三變:柳永《鶴衝天》中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句,北宋仁宗曾批評他:“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將名字抹去。柳永自稱:“奉旨填詞。”
三秋桂子,十裡荷花:據說完顏亮讀罷柳永的《望海潮》一詞,稱讚杭州之美:“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遂起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志”,隔年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柳永為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雲:‘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並且柳詞可分俚、雅兩派。
風流才子柳永的沉淪
評說柳永,不管你怎樣看待,也得承認他是中國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風流才子。李白有才氣,蘇軾也風流。若要也才子,也風流,且把才氣與風流玩得出雲入畫,遊刃有余。恐怕李白與蘇軾是難以望及柳永的項背。
柳永不僅是個風流才子,還是個屢試不中的補習生,常喝常醉的酒鬼,出沒秦樓楚館的浪子,仕途坎坷的小官,“奉旨填詞”的專業詞人,浪跡江湖的遊客,自命不凡的“白衣卿相”,歌樓妓女的鐵哥,放蕩不羈的花花公子,市井街頭的自由撰稿人,惹怒皇帝的笨蛋,不修邊幅的小醜,敢恨敢愛的漢子,無室無妻的光棍,創新發展宋詞的巨匠。
想起柳永,自然會想起那流傳千古的佳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仿佛看到江南秋色如染,煙柳畫橋下水天一色。風簾翠幕裡十萬人家。重湖映青山,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雲樹繞堤沙,有蘭舟催發。斜陽裡,寒蟬淒切。滿腔離愁的柳永正對著前來送行的兩三個姑娘惜惜話別。淚眼看著淚眼,柳永低吟長訴:“斷續殘陽裡。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脈脈人千裡。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地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
寫得漂亮極致,情抒得極致漂亮。柳永的筆頭流淌著陽光、春雨、丹青。他描繪的江南有聲有色,有情有韻有味,讓身處江南的才子也心馳神往。柳永的心頭有天真稚氣,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聲裡,如杜鵑啼血,如秋雨打萍,濺得宋詞好婉約。
也許是應了“文章憎命達”的條律,柳永的一生太倒霉。第一次赴京趕考,落榜了。第二次又落榜。按說,補習補習,完全可以東山再起。可不服輸的柳永就是沉不住氣,由著性子寫了首牢騷極盛而不知天高地厚的《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姿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落榜了,不好好反思自己,卻要說皇帝沒有發現自己,政府遺漏了賢才。明明是一介布衣,偏偏要說自己是才子詞人,是沒有穿官袍的高官。特別讓當局難以容忍的是結尾的一句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年輕人真有些狂。自己落了榜,不知丟人傷面子,還故作清高,換什麽“淺斟低唱”。
發牢騷的柳永隻圖一時痛快,壓根沒有想到就是那首《鶴衝天》鑄就了他一生辛酸。落榜後的後生寫了幾句調皮的詩句本沒有什麽。問題是你不是一般的後生,你是柳永,你柳永的詞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就有人吟。柳永不知自己的名字和詞作已經覆蓋了遠近的市井巷陌,樓堂館所;不知道那帶有磁性的詞句和清新的韻律已經征服了天下的歌迷和追星族。更不知道,在某些陰暗的角落,有人在窺視他的行跡,有人在分拆他詞作中的不安定因素。
沒有幾天,柳永的《鶴衝天》就到了宋仁宗手中。仁宗反覆看者,吟著,越讀越不是滋味,越讀越惱火。特別是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真是刺到了宋仁宗的痛點上。三年後,柳永又一次參加考試,好不容易過了幾關,只等皇帝朱筆圈點放榜。誰知,當仁宗皇帝在名冊薄上看到“柳永”二字時,龍顏大怒,惡恨恨抹去了柳永的名字,在旁批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對手太強大了。被除名的柳永咽淚裝歡,玩世不恭地扛著“奉旨填詞”的禦批招牌,浪跡江湖。深入歌樓舞場,堂而皇之地貫徹落實仁宗的聖旨,夜以繼日地“淺斟低唱”。這一招,也夠毒。他玩得皇帝羞辱難堪,喘不過氣。
“奉旨填詞”的柳永,玩著禦批的“淺斟低唱”,竟反打正著的玩成了走紅的大腕級巨星,玩出了響當當的名牌效應。最難得的是,歌舞場的辛酸和旅途的風雨成就了柳永的不朽和宋詞的輝煌,奠基了他獨樹一幟的悲壯人生。這是柳永的大幸,更是中國文學的大幸。
秦樓楚館,舞女歌伎,是個很資深又很敏感的話題。達官顯貴,正人君子們憑著權勢紙醉金迷在秦樓楚館,醉生夢死在舞女歌伎群中。因為權力,這一切都是合法的,應該的。可轉過身,回到殿堂、公館,穿上官袍,帶上烏紗,他們又以傳統道德守護者的身份,汙蔑,漫罵自己曾經作踐過、**過的舞女歌伎,以顯自己的文明儒雅,正人君子。柳永不同,也可能惟有柳永不同。他以善良、真摯的同情心體察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婦女,他放下傲視權貴的“白衣卿相”的架子,以心換心,和舞女歌伎做朋友,以滿腔的真情溫暖那些冷冰冰的心、滴血的靈魂。在世人潑滿汙水的地方,柳永看到了大宋王朝骨子裡的汙濁,看到崇高掩蓋下的卑鄙。最肮髒,最卑鄙的地方,不是秦樓楚館,而是富麗堂皇的宮殿。
直面生活,柳永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口無遮攔地唱出了自己的心聲。在《晝夜樂》中寫到: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憑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禦街行》有句:朦朧暗想如花面,欲夢還驚斷。和衣擁被不成眠,一枕萬回千轉。唯有畫梁,新來雙燕,徹曙聞長歎。
《鳳梧桐》寫到: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
……
真情,真愛,真詞,真男人。
敢寫,敢唱,敢為,敢叛逆。
堂堂正正,坦坦蕩蕩,甜甜蜜蜜切切綿綿,難得的真情,傳奇般的故事。在那充滿著汙濁,虛偽,欺騙,殘暴的社會裡,莫要說柳永為舞女歌伎們寫詞寫曲,他們就是熱烈地擁抱,瘋狂地相愛,也是崇高的,清潔的,燦爛的。要說這就是柳永的沉淪,那麽,這種沉淪太美了,太精彩了。它足使天下那些在權勢和金錢的床單上進行的男歡女愛黯然失色。
“正人君子”們罵柳永沉淪,是因為柳永愛煙花巷。那麽“正人君子”們真的就沒有去過煙花巷嗎?他們又是何等的德行,何等的禽獸。確實也有沒去過煙花巷的正人君子。那麽,他們在煙花巷之外就沒有乾過煙花巷的事嗎?或者說,他們靈魂深處就沒有對煙花巷的向往嗎?有幾個“正人君子”敢說不。
是清是濁,是黑是白,問題不在事情的本身,關鍵是要看是誰所為。權勢,是權勢者的魔杖,它可指鹿為馬,可化腐朽為神奇。它對絕大多數的男人和女人都有著強大的誘惑力。憑柳永的智慧和才華,完全可以為自己爭得一些權勢和名利。可犯傻的柳永就是不開竅,偏偏背離權勢而親近下層的歌女舞伎。
藐視權貴的大詩人李白,靈魂深處太想當官了。在《與韓荊州書》中肉麻地寫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拍馬拍到如此精湛和富有藝術色彩,真是非李白莫屬了。後來跟著永王鄰起事,差點丟了詩人的命。詩聖杜甫,看起來老實巴交,心裡也非常想當官。冒著安史之亂的槍林彈雨,穿著麻鞋,跋涉幾百裡,追趕逃難的唐玄宗,其忠實,其理想可見一斑。就是高傲的王維先生,雖棲身終南山,心卻在長安城中,時刻窺視著吏部的動靜。創造性地走出了一條曲線的官場捷徑。也清高,也實惠,也不用行賄。牛耳級的詩人,文人,端著酒杯,揮起筆墨,慷慨激昂地蔑視權貴,驕傲清高得像雲中的白鶴,把世人玩的高山仰之,眼花繚亂,稱仙稱聖。壓根看不到仙們聖們六根未淨,抵不住權勢名利的誘惑,砸不爛世俗紅塵的枷鎖,割舍不了長在自己心頭角落裡的毒瘤贅疣。鏗鏘而清高的言詞下潛藏著比普通老百姓更大的官癮和對權勢的貪婪。
應該承認,屢試屢敗的柳永也無法了結自己對仕途的向往之情。然而,與李白、杜甫的執著賣力,完全徹底地願意搭著性命而獻身官場的狀態相比,柳永本能的“向往之情”也就微不足道了。在名利的試金石前、李白、杜甫、王維、韓愈等一流的,口碑很好的大師、大家們絕對輸給了沉淪者——柳永。
對官場自作多情,千方百計想擠進官場的文人,若不脫胎換骨地去無恥,去汙濁,是很難與官人為伍的,也很難登上自己的理想之舟。一廂情願地想當官的李白,官沒當上,反而被流放夜郎。人死後,身邊連一個處理後事的人都沒有,夠淒涼,夠慘。終生效忠於朝廷,任勞任怨的杜甫最後竟死在一葉小船上,夠可憐,夠悲。而遠離官場的柳永,雖無兒無女,卻死在市民百姓和歌女們斷腸的哭聲中。歌女們把柳永的喪事辦得很隆重,也很氣派。為了紀念柳永,每年逢柳永的忌日,歌女們還要集中在一起召開“吊柳會”。柳永的死,雖沒有人說他重如泰山,卻是難得的幸福和溫馨。風流才子,生生死死都風流。
千百年來,敢如此沉淪的惟有柳永,沉淪到如此精彩的也只有柳永。
幾本關於柳詞的書
《樂章集校注》薛瑞生校注1994年中華書局出版
《柳永詞新釋輯評》2005年中國書店出版
《柳永詞選》2005年中華書局出版
《柳永》趙長征2006年10月五洲傳播出版社
《柳永集》孫光貴,徐靜校注2003年嶽麓書社
柳永的感情
北宋仁宗時,有位名妓謝玉英,色佳才秀,最愛唱柳永的詞。柳永才高氣傲,惱了仁宗,不得重用,中科舉而隻得個餘杭縣宰。途經江州,照例浪流妓家,結識謝玉英,見其書房有一冊‘柳七新詞‘,都是她用蠅頭小楷抄錄的。因而與她一讀而知心,才情相配。臨別時,柳永寫新詞表示永不變心,謝玉英則發誓從此閉門謝客以待柳郎。
柳永在餘杭任上三年,又結識了許多江浙名妓,但未忘謝玉英。任滿回京,到江州與她相會。不想玉英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十分惆悵,在花牆上賦詞一首,述三年前恩愛光景,又表今日失約之不快。最後道:‘見說蘭台宋玉,多才多藝善賦,試問朝朝暮暮,行雲何處去?‘
謝玉英回來見到柳永詞,歎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賣掉家私趕往東京尋柳永。幾經周折,謝玉英在東京名妓陳師師家找到了柳永。久別重逢,種種情懷難以訴說,兩人再修前好。謝玉英就在陳師師東院住下,與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
後來柳永出言不遜,得罪朝官,仁宗罷了他屯田員外郎,聖諭道:‘任作白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從此,他改名柳三變,專出入名妓花樓,衣食都由名妓們供給,都求他賜一詞以抬高身價。他也樂得漫遊名妓之家以填詞為業,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盡情放浪多年,身心俱傷,死在名妓趙香香家。他既無家室,也無財產,死後無人過問。謝玉英、陳師師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學和情癡,湊一筆錢為他安葬。謝玉英曾與他擬為夫妻,為他戴重孝,眾妓都為他戴孝守喪。出殯之時,東京滿城妓女都來了,半城縞素,一片哀聲。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話。
謝玉英痛思柳郎,哀傷過度,兩個月後便死去。陳師師等念她情重,葬她於柳永墓旁。
柳永詞選
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摧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乾處,正恁凝愁(一作“凝眸”)。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享單。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黃鶯兒
園林晴晝春誰主。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濕縷金衣,葉映如簧語。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
無據。乍出暖煙來,又趁遊蜂去。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柳農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雪梅香
景蕭索,危樓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漁市孤煙嫋寒碧,水村殘葉舞愁紅。楚天闊,浪浸斜陽,千裡溶溶。
臨風想佳麗,別後愁顏,鎮斂眉峰。可惜當年,頓乖雨跡雲蹤。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無憀恨,相思意,盡分付征鴻。
彩雲歸
蘅皋向晚艤輕航。卸雲帆、水驛魚鄉。當暮天、霽色如晴畫,江練靜、皎月飛光。那堪聽、遠村羌管,引離人斷腸。此際浪萍風梗,度歲茫茫。
堪傷。朝歡暮宴,被多情、賦與淒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尚有餘香。算得伊、鴛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牽情處,惟有臨歧,一句難忘。
柳永詞論
第一節柳詞雅俗結合的風格
摘自《論宋六家詞》(趙仁珪)
柳永(約980~1053)對詞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對內容的拓展、雅俗結合的風格的建立、慢詞體制的創建三個方面。而雅俗結合的風格最能體現柳永繼承與革新相結合的精神,也最受後人的關注,成為褒貶不一的聚訟話題。
一、如何說價柳詞之俗
多數論者隻盯信柳詞之俗,並對其持強烈的貶斥態度,某些論者雖承認柳詞雅俗結合,但貶其俗顯然勝過稱其雅。前者如《能改齋漫錄》稱柳詞多‘淫冶謳歌之曲‘;《苔溪漁隱叢話》稱柳詞多‘閨門淫蝶之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柳詞格固不高‘;馮煦《篙寇詞論》稱柳永‘好作俳體,詞多褻瀆”;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稱柳詞‘長於纖豔之詞,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悅之‘;徐度《卻掃篇》稱柳詞‘聲態可僧‘、“為風月所使‘;又雲:其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故流俗之人尤善道之。其後歐蘇諸公繼出,文格一變,至為歌詞,體制高雕,柳氏之作殆不複稱於文士之已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說得最為激烈的當屬王灼的《碧雞漫志》: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後者如李清照《詞論》稱柳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四庫提要》稱柳詞‘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雖頗以俗為病,然好之者終不絕也‘;說得最為分明者,莫如劉熙載的《藝概·詞曲概》:“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長,善於敘事,有過前人。惟綺羅之態,所在多有,故黨風期未上耳。”
這些批評實在過於片面。這倒不在他們只見其俗,不見其雅,而在他們缺乏‘歷史‘的眼光。詞的源頭有二,一是唐五代的民間詞,一是唐五代的文人詞,而民間詞還對文人詞產生過直接影響,換言之,詞的根本源頭還是來自民間。這一點只需讀一讀白居易、劉禹錫等人的楊柳、竹枝詞一類的作品就可以明了。民間詞以俚俗取勝,文人詞以儒雅取勝,二者本來各臻其致。但上述批評家卻忽略了民間同的源頭而只看重文人詞的傳統。當然,出現這種傾向也是有原因的,即民間詞到宋代以後逐漸消亡,而文人詞卻不斷發展,久而久之便會以雅為正聲,而以俗為邪音。詞之雅化經歷了漫長的時期,唯其漫長才使人長期受它的熏陶,覺得本應如此。我們不妨簡略回顧一下這一進程。
詞雅化之始可首推到五代的‘花間‘詞人。《栩莊漫記》雲:‘花間十八家,約可分為三派:鏤金錯彩,縟麗擅長,而意在閨幃,語無寄托者,‘飛卿(溫庭筠)一派也;清綺明秀,婉約為高,前言情之外,兼書感興者,端己(韋莊)一派也;抱樸守質,自然近俗,而詞亦疏朗,雜記風土者,德潤(李[王旬])一派也。‘(《全唐五代詞》卷五引)且不說李[王旬]一派是否真的“近俗”,即以溫韋而論,顯然都是精工高雅的,只不過一個‘鏤金錯彩,縟麗擅長‘,一個‘清綺明秀,婉約為高‘而已。溫庭筠確有些‘意在閨緯,語無寄托”的詞,但這些詞著色濃麗,刻畫精細,形象繁複,富於裝飾美,正像歐陽炯《花間集序》所言:‘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雲,字字而遍諧鳳律‘,一看即知為文人士大夫手筆。更何況他還有不少緣情體物、寄托婉深,如‘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之六)之類的雅作,‘神理超越,不複可以跡象求矣”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韋莊詞更是‘清豔絕倫,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見風度‘(同上)。與溫庭筠相比,‘飛卿下語鎮紙,端已揭響入雲,可謂極兩者之能事‘(同上)。總而言之,‘庭筠工於造語,極為綺靡‘(《苔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七)與‘端已詞情深語秀‘(王國維(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都是士大夫高雅能事之兩極,是詞擺脫民間俚俗,進入文人高雅圈的第一個裡程碑。
接下來是以李煜為代表的南唐詞。南唐詞不僅寫豔情,而且抒真情,開始突破詞為豔科的樊籬,拓寬了詞的意境和內容。‘南唐中主’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王國維《人間詞話》)。至李煜以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後,一景一物,觸處皆悲,最為淒婉,‘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黃升《花庵詞選》卷一)也,‘所謂以血書者也‘。(王國維《人間詞話》)詞至此‘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同上),這是因為‘溫書雖藻麗,而氣頗傷促,意不勝辭。至此君,方為當行作家,清便宛轉,詞家王孟‘(《詩藪·雜篇》)。請注意,詞本產生於民間,按理說質樸俚俗的民間詞才應是‘當行本色‘,但至李煜,詩化的抒情詞一躍而變為‘當行‘,足見詞文人化、雅化現象已多麽強烈和普遍。
再接下來是以晏殊為代表的北宋初期詞。‘宋初諸家,靡不祖述二主,憲章正中(馮延巳)。‘(馮煦《篙庵詞話》)‘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特別是晏殊的詞‘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王灼《碧雞漫志》)。甚至‘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苔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引晏幾道語)。不但不作婦人語,而且不作村俗酸腐語,‘嘗覽李慶孫《富貴曲》雲:’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王作篆。’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者,故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吳處厚《青箱雜記》)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院溪沙》)之類的作品,不但善於捕捉纖細的感受,抒發深蘊的感情,而且能暗示出對人生所持的理性態度,已經是純乎又純的文人之詞了。
說到晏殊與柳永之間的雅俗之別,不能不提及他們之間的一場正面衝突: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問:“賢俊作曲子麽?”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張舜民《畫墁錄》)
如前所述,斥柳詞之俗,多始於北南宋之交及之後,唯獨這一條為特殊,它出現於柳永同時。如果說晏殊之前的溫、韋、後主等人還僅限於默默地發展雅詞,那麽到晏殊,則已公開的貶斥俗詞了。至此,雅俗之爭已被明確地提出。
到北宋中期蘇軾等人筆下,是尚雅還是尚俗,已成為不成問題的問題,俗詞已被雅調排斥得毫無市場。在詞人的本能意識中,詞似乎本應是一種‘要眇宜修‘、言長意永的新詩體,而優雅婉約本應是它的基本風格。這時的有識之十所關心的不再是鄙俗之風是否已蕩除乾淨,而是如何在尚雅的領域內開辟新天地,在婉約的一統天下另樹新風格。最成功的實踐者就是蘇軾。‘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問)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胡寅《酒過詞序》)不但柳氏之俚俗已匍匐於腳下,就連溫氏之豔麗也服膺於堂前。
再到北宋末、南宋初,人們就以回顧歷史、蓋棺論定的口吻來談俗論雅了,這就出現了前邊所引的種種評論。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滿柳永之俗的論調多出於兩宋之交以後,而此前只有晏殊曾明確表示過不滿。這是為什麽呢?主要原因在於他們在論定歷史時,缺乏歷史的眼光。他們始終生活在文人詞佔統治的時空中,因此就隻以文人詞的模式來評價柳詞,他們距柳永最近的也將近百年。不要小看這近百年的差距,它正是詞詩化、雅化的關鍵時期。在這一時期及其以後成長起來的詞人,從小念的是文人詞,長大作的是文人腔,在他們的頭腦裡,文人詞是詞的唯一體統、唯一源頭。當他們偶爾轉過頭來,看到從前有位不避俚俗,專愛寫‘鳳枕鴛衾‘、‘錦被余香‘的柳永,自然要把他視為鄭衛淫聲加以排斥了。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時的人雖距詞的產生較我們為近,但他們對詞的源頭的認知卻較我們更少。那時民間詞己很少流傳了,對唐五代的民間詞更無人搜集整理,出版流傳,只有個別的好事者,將它抄錄後藏之於鳴沙山中,長時期地與世隔絕。因而那時的人幾乎就沒有接觸過民間詞,更談不上把民間詞視為詞的真正源頭,並對保有民間特色的‘俚俗‘有公允的、歷史的評價了。直到20世紀初,鳴沙山的石窟才重見天日,人們才發現在文人詞出現之前己有那麽多、那麽好的民間詞了。而民間詞的好處恰在於它在俚俗中有奇趣,因而我們應站在善於繼承民間詞傳統這一角度上,對柳詞的俚俗作重新的評價。
人們批評柳詞之俗多集中在‘淫冶‘、‘褻瀆‘、‘為風月所使°,概言之,即嫌其多作豔詞,且多直露語、市井氣。再說透一點,即嫌其多性感描寫。其實這類詞在敦煌詞中比比皆是,這類描寫恰恰是這類題材的‘古調‘。如:
幸因今日,得睹嬌娥。眉如初月,目引橫波。素胸未消殘雪,透輕羅。口口口口口,朱含碎玉,雲髻婆姿。《(鳳歸雲》)
華燭光輝,深下屏幃。恨征太久鎮邊夷。酒醒後多風醋,少年夫婿。向綠窗下左喂右倚,擬鋪鴛被,把人尤泥。須索琵琶重理。曲中彈到,想夫憐處。轉相愛、幾多思義。卻再敘衷鴛余枕,願長與今宵相似。(《洞仙歌》)。
兩眼如刀,渾身似玉,風流第一佳人。及時衣著,梳頭京樣,素質豔麗青春。善別官商,能調絲竹,歌令尖新。任從說洛浦陽台,漫將比並無因。(《內家嬌》)
另外如‘十指如玉如蔥,凝酥體雪透羅裳裡‘(《傾杯樂門》),“雪散胸前,嫩臉紅唇‘(《內家嬌》),‘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魚歌子》)等不一而足,難以遍舉。這類描寫和柳本的‘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集賢賓》),‘重揩**,再整余香被‘以十二時))以及晏殊所鄙視的‘彩線慵拈伴伊坐‘不是如出一轍嗎?
其實,《花間》、《南唐》以及宋初諸子又何嘗不寫豔情呢?又何嘗沒有直露的描寫呢?如李後主即有‘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菩薩蠻》)的肉麻描寫。只不過他們更多一層含蓄典雅的面紗,更多一些‘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溫庭筠《菩薩蠻》)之類的深婉描寫而已。
我們可暫不評價俚俗直露與典雅含蓄之間的優劣,而單論寫豔情:既然同樣是寫豔情,柳永敢於在文人雅詞方興未艾、民間俗詞瀕於斷絕之時,大膽地背棄時尚而直承源頭,這有什麽可非議的呢?有記載說,柳永在少年讀書時,偶然得到一首民間流行的俗詞《眉峰碧》:“蹙破眉峰碧,纖手還重執。鎮日相看末足時,忍便使,鴛鴦隻。薄暮投村驛,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柳永非常喜歡它,便把它題在牆上反覆吟詠,終於悟出了作詞之法。從這條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柳永是有意地以俗為美的,柳永的這種做法在當時不但無可厚非,而且相當大膽;不但有膽,而且有識;不但不俗,而且反俗。因為在當時含蓄典雅地寫豔情正是‘時俗‘風氣,柳永能反時俗而行之,未嘗沒有一些反潮流的氣魄。如果再用‘史‘的宏觀角度加以反思,柳永能跨越支派,直探本源,使豔詞的本色得以保留並發揚,這種做法是應予以肯定的。
二、柳詞之俗的具體體現
柳詞風格上的雅與俗和柳詞所表現的內容題材緊密相關。眾所周知,柳詞在內容上的拓展與貢獻主要集中在三方面。一是描寫自己與歌妓的豔情生活,二是描寫抒發自己羈旅行役的生活和感慨,三是描寫都市生活、城市風光。大致說來,描寫豔情的作品多以俗取勝,描寫旅況及都市繁華的作品多以雅取勝,當然二者都不是絕對的,俗中可能偶現雅調,雅中可能不斷俗情。如前所述,不管從審美取向還是從文學淵源看,很難對雅與俗作絕對的判斷。但在具體作品中總有具體的表現與得失,對此我們又應予以公允的評判。
l豔情詞。柳永描寫自己與歌妓豔情生活的詞總的說來是比較俗的,表現又有三個方面。
一是毫不避諱,甚至是欣然自得地寫自己的情場生活。柳永雖是一位官場失利的不幸者,將近五十歲才考中進士步入仕途,但這也恰恰成全他成為一位情場的幸運兒,使他能在青壯年時期有充裕的時間和精力流連於“平康巷裡”,“連日疏狂”(《鳳歸雲》),甚至“往往經歲遷延”(《戚氏》)。正像後人所錄那樣:
永為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葉夢得《避暑錄話》下)
耆卿居京華,暇日遍遊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之。(金盈之《醉翁談錄》丙集卷二)
柳永對此在詞中也有過描寫:
遷延,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尊前。(《玉蝴蝶》)
因而妓女和柳永的關系是相當親密融洽的,他們組成了一個以浪子柳永為中心,一大堆風塵歌妓為羽翼的才子佳人集團,柳永曾自豪地說‘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兩百年後引柳永為同調的關漢卿的兩句曲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也可視為柳本的寫照。而柳永所作的《傳花枝》在自負風流方面並不亞於關漢卿的《一枝花套·不伏老》。詞曰: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裡,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口兵)嗽,表裡都峭。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可惜許老了。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剩沽取百十年,隻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情個、掩通著到。
可見,他與妓女的關系十分親密,他對自己的這種風月生活也頗為自得,這在詞裡表現得也相當大膽、直露、毫不虛偽,毫不做作,公開宣稱‘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鶴衝天》),公開鄙視‘名韁利鎖,虛費光陰‘(《夏雲峰》),頗有些反傳統道德的意味,令一般酸腐文人為之乍舌側目。在和妓女的交往中,不排除玩弄狎邪的成份,但更多的是彼此的友情與互相的慰藉,是歌妓們對他的偏愛與他對歌妓們體貼。妓女的出現無疑是一種社會病態,但柳永與歌妓們卻在這種病態現象中保持了一種和諧融洽的關系。據宋人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因及楊湜《古今詞話》記載,柳永‘淪落貧窘,終老無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鳩錢葬於棗陽縣花山。”“每遇清明,多載酒肴,飲於耆卿墓側,謂之吊柳會。”此足以證明歌妓與柳永之間確實存在深厚的感情。
二是對女性作充滿色相的具性化、世俗化的描寫。這一點和敦煌詞中的同類作品極其相似而和前代及同代的詩詞家不同。唐五代文人多把女性當作觀念的象征加以描寫,如溫庭筠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天,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後,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顯然,這位女主人公決非勾欄中的姐妹,而是潔身自好而又孤寂慵懶的觀念性的女性象征。又如晏幾道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钅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位女主人公雖是歌女,但顯然己被作者當作理想性的觀念加以改造了。總之,他們筆下的女性多非現實生活中可確指的人物。而柳永則不然。他描寫的就是他生活中遇到的實實在在的某個歌妓。柳永與他們之間不再是重簾深處難以捕捉的幽情密意,不再是隻重精神寄托的理念愛慕。在柳永筆下,男主人公就是以風流才子自命的柳永,女主人公就是一個個具有備自真實面目的卑賤的歌妓。總之,他寫的都是‘這一個‘,而不是‘那一類‘,都是具型化的實指而非類型化的泛寫,根本觀念發生了明顯的世俗化的下移。
在柳永的詞中,我們可以數出一大堆歌妓的名字及她們各自的妓藝;
心娘自小能歌舞,舉意動容皆濟楚。(《木蘭花》)
佳娘棒板花鈿簇,唱出新聲群豔伏。(《木蘭花》)
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姿偏持俊。(《木蘭花》)
酥娘一溺腰肢嫋,回雪縈塵皆盡妙。(《木蘭花》)
師師生得豔冶,香香於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扌妥),奸(實應為三個“女”字疊加)字中心著我。《西江月》)
所謂‘’奸’字中心著我‘’即在’三個女’子之間加上我一個,亦即‘四個打成一個‘之意。此外,從柳詞中我們還能看到秀香、英英、瑤卿等人的名字。其中感情最深的當屬蟲娘。開始,柳永被她‘溫潤‘的性格和‘持俊‘的舉止(見上引《木蘭花》所打動,認為‘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繡成叢,就中堪大屬意,最是蟲蟲‘《集賢賓》)。後來柳永科場失意,又得到蟲娘的慰藉,更加感激她,決心下次科場奪魁後好好報答她:
須知最有,風前月下,心事始終難得。但願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況漸逢春色,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征部樂》)
再後來不知何種原因,兩人之間的交往受到限制,但柳永對蟲蟲的癡心仍一往深情。‘近來**忽西東。消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集賢賓》)由於柳永所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歌妓,所以他不但了解她們的妓藝,也了解她們的心願;不但熱愛她們的姿色,也同情她們的遭遇,他可以向這一個個具體的人表達一個個具體的關切。他十分了解她們的基本願望,並認為她們有權實現這種願望:
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拌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定風波》)
他更幻想著能帶著她們脫離苦海,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何妨攜手同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迷仙目》)
且相將,共樂平生,未肯輕分連理。(《尉遲杯》)
應該說,這裡不但有柳永對歌妓的同情因素,而且有在感情下移後所出現的平等色彩。因為他所面臨的就是眼前的你和我,他所希望的就是如何共享你和我之間的這份感情。這雖然是世俗的,但卻是實在的。
三是在描寫情場生活時充滿了功名事業與狂蕩風流的矛盾,這種矛盾在前後期表現出較大的差異。前期,柳永雖也熱衷功名,但更看重風情,當二者發生矛盾時,他一方面對功名難就充滿牢騷,一方面又能以加倍的恣狂作為排遣。著名的《鶴衝天》就是這種矛盾心情的生動寫照: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句。未遂風雲便,爭不恣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蒼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據(《能改齋漫錄)》
卷十六載,仁宗皇帝讀到此詞後十分不滿。‘及(下次)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自此,柳永索性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但柳永終是一個封建文人,終難徹底擺脫傳統思想,那種‘定然魁甲登高第‘的思想始終沒有斷絕,最後在將近五十羅時,終於在更名後考中進士,步入仕途。經過不斷的宦遊漂泊,生活坎坷,柳永的社會人生之感逐漸深沉,玩世狂蕩之心逐漸收斂。特別是按宋製,士子及未火朝籍者可出入民間妓院,一為朝廷命官就失去了這種自由。因此晚年的柳永不得不改變青年時的狂蕩,而對一直心向往之的風月生活持一種留戀而又無力挽回的態度,不斷唱出浪子暮年無可奈何的人生悲哀與情場失落。如《戚氏》雲:
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念名利,憔粹常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
又如《迷神引》下闋曰:
舊賞輕拋,到此成遊宦。覺客程勞,年光晚。異鄉風物,忍蕭索,當愁眼。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雲遠。
如果說他人寫人生漂泊多與官場失意相結合,柳永則帶與情場失意相結合;他人在‘帝城賒‘時常感慨‘長安不見使人愁‘時,柳永則常感慨‘秦樓阻;他人在抒發文人雅調的時候,柳永則常常拖著一條世俗的尾巴。
縱觀上述所分析的幾個特點,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柳永總是以世俗的角度寫自己與歌妓之間那份實在的、具體的、真切的感情,這就決定了他的風格必然是俗的。而這種俗在藝術上又有一些具體表現。
三、柳詞之雅的具體表現
柳永詞並非一俗到底,也有很多雅的成份,對此前人多有指出,且一致給予較高評價。如蘇軾早就指出‘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候靖錄》卷七引蘇軾語)又如:
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屍而祝之。如竹(土宅)《詞綜》所錄皆精金粹玉,以屯田一生精力在是,不似東坡輩以余事為之也。(宋翔鳳《東府余論》)
屯田,北宋專家,其高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沈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一詞之命意所注,確有層析,如畫龍點睛,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也。蓋能耆卿之骨,始可通清真之神。(劉文焊《與人論詞遺劄》)
還有人為只見柳詞之俗不見柳詞之雅打抱不平:
耆卿為世訾(敖方│此字本為上下結構│)久矣,然其鋪敘委宛,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從淺俚處求之,遂使金荃蘭畹之音流入掛枝黃鶯之調,此學柳之過也。(彭孫逼《金粟詞話》)
柳詞之雅亦與其題材內容密切相關。如前所述,柳詞具有三大題材,這三大題材對前代都具有突破意義,即情場生活、羈旅行役、都市風光。表現第一種題材是以俗為主,表現後兩種題材,則是以雅為主。
羈旅行役詞和都市風光詞
先看羈旅行役詞。
雖然柳永成年後即離開家鄉(福建崇安縣),寓居京城汴梁,並始終以此為基地,但他的生活仍很動蕩。中舉前他要為功名生活奔走,中舉後他要為官務公事奔走,羈旅行役使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他一生的足跡遍及閩、豫、江、浙、楚、淮等地,甚至可能到過成都和長安,這都可以從他的詞中得到印證。
一般人寫羈旅行役多重在抒發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明主)的感慨,從而或自歎淹蹇,或憤世嫉俗,或思念鄉關,或向往歸隱。這樣的調子在柳永筆下也有,雖然如第一部分所述,柳永在寫這類題材時常拖著一條俗套的尾巴,但其高雅情志終難掩蓋。如《安公子》上闋寫舟行景色,下闋道:
遊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自別後,風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遊宦成羈旅‘明確點出該詞的主題,‘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勸人不如歸去‘,慨歎仕路,思念家鄉,很好地道出了失意文人的普遍心理。又如(滿江紅):
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遊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雲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
這首詞上闋明確點出了‘傷漂泊‘的感情基調,下闋明確點出‘傷漂泊‘的具體內容是‘遊宦‘。而‘遊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雲泉約‘雲雲又和蘇拭‘底事區區,苦要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畝,歸來分取閑中趣‘(《蝶戀花》)同調,都是士大夫的典型心態。毫無疑問,這類詞都應屬雅詞。
除像一般人寫懷才不遇明主外,柳永還多一層寫懷才不遇佳人。這類詞往往摻雜著一些俗趣,但它終是在羈旅行役這個大范疇內寫對佳人的思念,因而整體風格還是以雅為主,只不過是雅中帶俗而已。如《陽台路》:
楚天晚,墜冷楓敗葉,疏紅零亂。冒征塵,匹馬驅驅,愁見水遙山運。追念少年時,正恁風幃,倚香偎暖。嬉遊慣,又豈知,前歡**分散。此際空勞回首,望帝京,難收淚眼。暮煙衰草,算暗鎖,路歧無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處葦村山館。寒燈畔,夜厭厭,憑何消遣。
詞中雖亦有‘倚香偎暖‘的字樣,但點到為止,其目的是以昔日之溫柔反襯今日之淒涼,不離傳統的雅調。所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評曰:‘耆卿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於羈旅行役。‘
再看都市風光詞。
陳振孫所說的‘承平氣象,形容曲盡‘的特點在以都市風光為題材的詞內得到最充分的表現。范鎮與黃裳曾分別感慨道:
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在翰苑十余載,不能出一語詠歌,乃於耆卿詞見之。(祝穆《方輿勝攬》卷十引)
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礻右)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是時予方為兒,猶想見其風俗,歡聲和氣,洋溢道路之間,動植鹹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下斯時,使人慨然有感。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於樂章,所謂詞人盛世之(獻)藻,豈可廢耶!(黃裳《書樂章集後》)
他們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為歌詠盛德本是詩之最高能事,屬於風、雅、頌中‘頌‘一類的作品,最為莊嚴崇高,但柳永居然能以‘詩余小道‘的詞來完成,實屬難得,不能不令人感佩。這也體現了柳永對詞內容的開拓。這類詞當然是雅的。
柳永能取得這一成就,和他長期生活在‘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日,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這樣繁華的都市環境分不開。
在他的筆下,蘇州的風光是‘萬家綠水紅樓‘(《木蘭花慢》)‘萬井乾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摟‘(《瑞鷓鴣》);揚州的風光是‘酒合花徑仍存,鳳蕭依舊月中聞”《臨江仙川》);成都的風光是‘地勝異,錦裡風流,蠶市繁華‘(《一寸金》)。當然,寫得最多的還是京都風光。既有一般性描寫,也有慶元宵、競龍舟等專門描寫,如《傾杯樂》、《破陣樂》等;有的描寫與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見上引)相表裡;有的比他更為雍容堂皇,如:“月華邊,萬年芳樹起祥煙,帝居壯麗,皇家熙盛,寶運當千。端門清晝,觚棱照日,雙闕中天。太平時,朝野多歡。遍錦街香陌,鈞天歌吹,閬苑神仙。‘(《透碧霄》)又如《迎新春》:
(山解)管變青律,帝裡陽和新布。睛景回輕煦。慶嘉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十裡燃絳樹。(敖黽│本為上下結構│)山聳,喧天簫鼓。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裡,絕纓擲果無數。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
上闋寫到帝裡元宵佳節的熱鬧景象,下闋雖有“少年人,往往奇遇”的描寫,但也僅止於“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以之芍藥”(《詩·溱洧》)的程度,大得《詩經》“樂而不淫”的遺風,堪稱蕉調正聲。
當然,在描寫都市風光的作品中,影響最大的還是那首歌詠杭州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 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
重湖疊[山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好景,歸去鳳池誇。
據說此詞流播金國,“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毫無疑問,“三秋桂子,十裡荷花”正是以淡雅取勝。
綜上所述,可知柳永確實寫了不少雅詞,這種雅詞主要分布在羈旅行役及城市風光題材內。而這種雅在藝術上又有“情雅、境雅、語雅”的表現。
柳永是大量作慢詞的第一個詞人,慢詞的大量創作,不僅擴大了詞的體制、容量,便於表達更為複雜的情感,而且為詞的進一步繁榮打開了局面,柳永在詞史上重大貢獻,當首歸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