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邑。
子初江邊的小縣,距離北洛國都承安不過一百一十六裡之遙,雖是彈丸小地,卻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東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條官道在此交會,因此一個小小平原邑,驛館客舍佔到了縣中房舍的一半還多。大軍回師必經之路上的平原邑,縣丞羅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報,率領了衙役舍人清掃了驛舍,安頓了大軍在縣城外駐扎過夜,軒轅皓一眾高級將領則在驛館歇下。而全軍上下身份最為尊貴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風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驛館,最好的房間。
驛館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桌椅案床樸素乾淨,屋中紋飾毫無花哨,對於習慣了一身征塵的將領而言卻是十分的親切。軒轅皓丟開手中的筆,從堆滿文書的案前直起身來伸一伸腰,環顧室內,臉上露出滿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著眼下大軍行進的速度,三天之後便可到達承安。當然,二十萬大軍的絕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場,集結點卯,發餉論功,然後各歸各隊返回原籍。而大戰中建立功績需要呈報天子獎賞的將士則會重新編隊,跟隨自己進入京城,當著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賞,這樣才能體現胤軒帝恩德深廣。看著面前核準審批下來的立功將士名單的密旨,軒轅皓不由輕輕微笑,但隨即斂起笑容深深歎一口氣。
戰事結束後的封賞,本來就是最能體現君主之於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戰眾人用心合力,擊潰西陵二十五萬大軍,奪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謂戰果赫赫,而戰場上立功人數之眾也是數年來所罕見。胤軒帝對呈報上去的名單並未做太大的反對或是調整,但在各人的獎賞上卻是偏重明顯:財帛金銀上按功論賞一視同仁並無特異,但凡是實職實權重要關節處,提拔的皆是冥王軍中將領。蝴蝶谷戰場代替風司冥出任先鋒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將一躍成為上將軍。北洛建軍以來,中階將領為軍隊主要統領指揮力量——戰時出謀劃策,戰場統帥廝殺,屬於決策中樞,但軍銜上卻隻到中階將領而已;擁有上將軍銜,就意味著擁有獨立的統兵作戰權力,可以以元帥的身份對戰他國。這樣的高階將領一朝一時通常不超過五人,而此時北洛軍中的上將軍,除了護國大將軍孟安、寧國公世子郗鋒、軒轅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軍隊,建立無數奇功的“冥王”風司冥。皇甫雷岸職銜不過偏將,卻是冥王軍中地位非常的高階將領,胤軒帝將這樣一位年輕將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將軍銜上,其用意影響之深只怕會引起滔天巨浪。
軒轅皓歎一口氣,將密旨湊到燭火上燒得乾淨,隨後負著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隻負責治理軍隊和戰場征伐的孟安、郗鋒不一樣,從胤軒十三年前任護國大將軍孟銘天自請去職,他肩上承擔的就不僅僅是北洛的軍事大權。軒轅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軒帝特意選擇的,考察和決定皇位繼承人選的重要參與人。
不知軍者、不治軍者不能理國,而軍隊的支持,對於皇位繼承來說太過重要。戰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勢必要面對承安京的各方勢力,這一番周旋,不會比戰場上更省心力。
何況,胤軒帝還在這片暗流洶湧的海域,不斷地投下一塊又一塊驚天巨石。
軒轅皓忍不住苦笑。
當時年紀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場爭鬥的驚心動魄;不料二十年一個輪轉,胤軒帝依然不甘寂寞。
不能責怪誰或誰的不是,因為就連自己也忍不住驚歎,難得世上竟會有一個……那麽像他的人。自己所見過、所結交、所從學之人不能算少,或許道門掌教的柳衍確實稱得上驚才絕豔,但真正能夠讓人從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嚴卓著的胤軒帝也不過一任閑王吧?
用力拍擊自己雙頰,軒轅皓為自己心中大膽的念頭嚇了一跳,頓時苦笑連連。而恰在此刻,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扣門。“大帥。”
軒轅皓一驚,隨即凝神靜氣,沉聲道,“何事?”
“大帥,冥王請大帥過去,說是邊境有緊急軍報來。”
軒轅皓眉頭微微一皺:西陵在大軍啟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數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軍政要務也都交由高泰生統管,料得諸事無礙。若此刻有軍報,定是東南邊境為東炎急攻,因見西陵戰敗大軍回師,想是東炎國主禦華焰催逼極緊。那邊負責統帥抵擋的是飛羽將軍慕容子歸,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將軍,但若是對上號稱“東炎軍神”的考斯岱爾,只怕還是十分為難。一邊想著,腳下頓時加急,轉過兩道回廊到達特意為冥王安排的房間門口。恰見皇甫雷岸從房中退出,軒轅皓微微一怔,卻聽屋內一個清冷聲音道,“是軒轅大帥麽?請進來。”
進屋,反手掩住門,軒轅皓目光直接向書案看去。
“不是東炎。”
軒轅皓猛然抬起頭,卻見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靜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凍比往年時間長了半月,至今未見解凍,造成許多船隻積滯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請旨,使庫存炸藥炸開冰凌疏浚通航——這是剛到的公文。”
北洛顧勵商貿,聚集了大陸眾多新奇事物,當然也集合了許多民間的秘方特製。這炸藥原是煙火遊戲之用,當年柳青梵見新年宮中燃放爆竹種類甚多,煙火卻只有紅藍綠幾種顏色,當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製出許多色彩紛呈絢爛無比的煙花,初次燃放讓整個承安為之驚歎。而自己卻在那個煙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軒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數種火藥調配和炮彈製作的秘方,安排了軍中專門司掌火器的煌部連夜開工趕製。強大威力的炸藥,配方和製作都屬於軍方的最高機密,地方官員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權利使用,但也必須先上表軍部和丞相處,經傳謨閣發旨核允才能調配使用。北方海運關系到國中五分之一的商貨運輸,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啟用炸藥,從北方一路急趕過來的傳訊官將公文直接交到風司冥手裡再正常不過。若是風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權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
“大帥,與我到這平原邑縣城中一遊。”
像是根本沒有留意到軒轅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殘影靜靜說道。“有詩說‘纖纖弄殘影,子初江頭月’。到平原邑,錯過了這詩中美景,十分可惜。”
軒轅皓呆了一呆,隨即微笑道,“說的也是……這詩句倒是極合了當下時景。”
“換了衣服,我們便走吧。”
※
平原邑是小縣,卻是一個十分熱鬧十分繁華的小縣。此刻已是戌時過半,夜色深沉,街道兩旁店鋪兀自***明亮,門前各種小食貨攤擺得滿滿,吵嚷熱鬧絲毫不下白日。從驛館出來正是縣中大道,柳殘影和軒轅皓兩人都換了布衫布履,隻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閑看過去。
看著身前一身青色長衫的背影,軒轅皓忍不住暗暗感歎。
大軍回師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殘影竟是將風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無論是容貌聲音、形容體態、言行氣度,還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員迎送的舉止應對,都做得渾然天成無懈可擊。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殘影而非風司冥,定也絲毫不會懷疑這個威嚴沉穩的少年便是自己相處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
有這樣的影衛,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
見他一路曲折彎轉,從輝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卻是始終向著子初江碼頭的方向,軒轅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
“不是。”
“那就是連日辛苦,殘影也要稍事放松?”
“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兩日。”
一板一眼平穩無波的回答令軒轅皓有些微微的氣惱,“剛才還能吟兩句詩句,現在便這般嚴肅?哪有遊人如你這般的?”
“驛館之中,恐隔牆有耳。九皇子殿下雖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懷,吟詩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館舍,殘影自無需拘束。而且,”柳殘影腳下頓了一頓,回過頭來看向軒轅皓,“主上素以簫聲傳訊,館舍之中聽得不甚分明,請大帥一同出來只是為了確證一二,並非為了遊玩。”
軒轅皓頓時哭笑不得,“柳殘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確證?”
柳殘影微微一笑,突然側耳,“嗯,應該是了!”話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軒轅皓手腕,身形一起頓時帶著他向前滑出。知道影衛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輕易掙脫,軒轅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帶著自己向碼頭方向急掠而去。
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碼頭之一,碼頭上兩家酒樓***明亮徹夜不息,而淺灘處緊排著的客船船頭高高挑起的燈籠,更照得碼頭明亮如晝。碼頭石階靠著兩三條小船,四五個艄公腳夫打扮的漢子聚在一處喝酒擲骰子遊戲,酒樓前招客的小廝懶懶地靠著門樓石鼓打盹。想是這時早過了入港的高峰,日間繁忙的碼頭才顯現出如此一派安閑景象。
軒轅皓將碼頭景致細細看過一遍,隨後將目光投向倒映著星空鉤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風景啊。”
“聽。”
軒轅皓扯扯嘴角,凝神傾聽。果然水波拍擊聲中隱隱似有樂聲傳來,由遠及近,清幽宛轉,悠遠中卻有一種纏綿繁麗,吞吐舒放如水波江潮連綿不絕。軒轅皓雖是武將,但出身書香世家雅善音律,那簫聲越來越清晰明朗,他心中越是讚美驚歎。抬頭循著簫聲望去,果然見江上飄來一隻客船,船尾艄公把舵,船頭立著一人正持簫吹奏,映著天邊斜月江上清波,直如畫中情景。
深深吸一口氣,軒轅皓微笑了。
順水順風,小船很快靠岸。軒轅皓將手伸給從踏板上跳過來的少年,眼睛卻看向之後從容步上岸的一身青衫的青年。“好曲,好簫。”
柳青梵笑得異常從容,“《春江花月夜》,應景罷了。軒轅善彈箏,等一會兒錄了譜子給你,奏出來才是真正動人。”
搖一搖頭,軒轅皓轉向面含微笑的少年,“九公子身子可大好了?”
風司冥頷首微笑,“多謝掛心,已經無礙了——都是師父的功勞。”頓了一頓,“聽說渤海郡守遞了緊急公文要發允火令?”
軒轅皓頓時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見柳殘影卻見他神情絲毫不動,心裡不由輕歎一聲,隨即向風司冥道,“是,半個時辰前才到的驛館。”
“那樣的話,”風司冥略一沉吟隨即轉向青梵,“我們直接回驛館。”
青梵微微一笑,“你便先回去罷。我還要走一走。”抬頭看一眼柳殘影,再看一眼正將竹箱扣上驛馬馬背的月寫影, 再轉向柳殘影又是微微一笑,“殘影,這些天辛勞你了。你先送公子和軒轅回驛館,我還要走一走。”
最後一句明顯是說給風司冥和軒轅皓聽的,兩人雖然呆了一呆,卻都沒有說話。柳殘影向他躬一躬身,從月寫影手中接過韁繩,“主上趕路辛勞,也請早些回轉。”
青梵微微驚詫地挑一挑眉,隨即明了地看了軒轅皓一眼,卻是不禁呵呵笑起來。“雖然想來他也不會不知道……軒轅,密信上就跟他說我即日到京。林間非那裡我已經送過消息,入城和封賞的一應司禮,很快明文就會送過來。”
軒轅皓頓時也笑起來,“有上頭的人在真是好,我的苦命總算是到頭了。”
青梵微微一笑,在目光灼灼凝視著自己的風司冥肩頭輕輕拍一下,“好了,去吧。”
見三人一馬消失在視線裡,青梵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子初江開闊的水面。“寫影。”
“主上。”
“陪我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