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間分堂全部藥材收益的細目,請查點。”
“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診金的帳目。”
“這是浮雲軒和水風別院收支的細目。”
“這是紫虛宮一年各種收支用度的記錄。”
“這是道門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棧、神社一年的帳目總表。”
“這是道門名下七十九間茶樓、食鋪、飯莊去年一年的帳目總表。”
“這是道門名下二十一處田莊的收支帳目。”
“這是各分堂呈上來的年度收支報告。”
“這是去年一年合並產業以及新增產業的名單,相應的人員調配名單也附在後面。”
“這一份,是所有產業主要負責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記錄。”
“這些,我都和相應的主管討論審核過,其中有幾處發現不對發還,現在也都重新報了實帳上來。現在這裡的,應該就是道門去年全部的經濟用度。”
恭恭敬敬將整理審核好的帳冊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鋪開,青梵說完後隨即垂手退開。
“承影令、青冥劍都在你手裡,你已經是道門名正言順的掌教,這些事情,以後不需要再向我回報。”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門的掌教都只是師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職權,但,請師父依然保留掌教名號,直到不得不傳給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裡是滿滿的堅定。
柳衍輕輕歎一口氣,隨即展開眉眼,隨手指著桌上一疊帳目,“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來不擅長這個,看與不看都是一樣。”頓了一頓,“青梵,在我記憶裡我教過你不少東西,但唯獨沒有經營商務一項。”
“記得在山谷中,每次為買取米鹽布匹出谷之前,師父都要清點草藥皮毛一算再算,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為經濟,就是想隱世獨居維持基本生計也自不得,小到一個人一個家,大到一個門派一個國家都是如此。師父言傳身教潛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時時用心刻刻學習。”
明知道他是故意轉移話題,柳衍卻是不由自主想起當年時光,嘴角微揚逸出一絲溫柔笑意,“你是在指責師父當年處處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細細想來,你六歲起便奪了我持家養家的權利,膽子當真不小。”雖然語氣近乎嚴厲,但眉眼間的輕松笑意卻是毫不掩飾,目光越過握著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滿是溫柔。
青梵也忍不住輕笑起來,隨手在身邊椅上一拂後坐下,“師父素來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門才有今日產業興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還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過是五年來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開也是你一力主張,就連這昊陽山上溫泉浴場和水風別院也都是你一手設計——青梵,雖說家國一理,但真正既能經國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哪一樣都不容易;而讓兩者結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聞。”
“君非凡以家為本、以商為業,積累錢財、買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後主持國政,發展生產顧勵商貿,使北洛昌盛繁榮,成就武德帝一世帝業——家國一理而經營得當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頓時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從同居山谷起我便時常感覺,你根本不是一個孩子。你太聰明,太早慧,看人見事也太冷靜犀利,哪怕是最細末微小之處也能發現於己有用的不同來。但每次我都會告訴自己,你是那一脈的後代,你身上流著那一脈的血液,你當然不會像普通的孩子那樣。君非凡、君離塵、君懷璧、君清遙、君思隱、君霧臣……無論哪一個,都是才華風采傾絕天下!經營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輔佐風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說家國一體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傾一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們再像——你和君霧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會成為他。”
“我不是他,也從來不想成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縮了一縮,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緒波瀾。半晌,又重複一遍,“我從來不想做君霧臣。”
身前青年只是靜靜坐著,但片刻之間整個房間都像驟然縮小了一般異常壓抑。柳衍將茶杯湊到嘴邊,卻沒有喝,頓一頓,將杯中茶水潑到地上,重新續了一杯,這才穩穩端起。“青梵。”
“弟子在,師父。”
“我曾經……算過自己的命數。”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當遇三人,三人決定一生命運: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樂極而苦,苦方知樂;遇第二人,樂極忘苦,苦則難當;遇第三人,縱苦亦樂,苦樂隨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語聲平靜,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極是平和,“沒有人知道,我並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見到他。”
默默為他杯中續滿茶水,青梵輕歎一聲,避開他過分銳利的目光。
“我七歲起在這昊陽山上學醫習武,十四歲時自以為學藝已成,拜別師父下山歷練。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敵手。卻在子初江頭,看到一個人。尋常文士打扮,全無半點武功,便這麽立在船頭,刀光劍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間性命相搏。勝負分明,勝者拜服在他腳下,他一個點頭便讓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無憾。我看得出,勝的那人武功絕不弱於我,目光行動之中更是驕傲無塵,但在那人面前,卻不過一介謙卑童仆。少年氣盛,又凡事好奇,於是貿然上前探問。不料他身子一轉,目光相對之時,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動能力——當時我以為,只有坐擁天下的帝王才會有那樣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緩緩繼續說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處完全消失,我都無法移動雙腳。他那一眼,便讓我之前所有驕傲、豪氣和自負全部化為泡影灰燼;那一眼讓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會讓你一望便謙卑得隻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讓我明白,一年的遊歷仍然不過是井底之蛙的淺陋;那一眼讓我決定,找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重新開始最基本的修煉。”
“師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霧臣。”
“是,是他。讓我於狂妄無知的頂峰上猝然摔下,讓我收斂了全部驕傲自負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霧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異常的沉默,“所以師父才讓影閣收集了君家眾多資料,而不是為了‘他’。”
凝視著那雙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輕輕一笑,“青梵,你確實是他的兒子,你和他……有同樣的眼神。但是你年輕,你的凌厲太過形於外在,你有和他一樣的風流才華,卻沒有和他一樣的勢力依靠——對這樣的你,擎雲宮太危險。從前你還可以借著年紀幼小置身幕後,現在卻要面對所有必須面對之人。就像你當初教導九皇子殿下所說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敢於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睛,這樣的一種眼神。”
“我以為……我有所收斂。”
柳衍輕笑著搖頭,“太過自信的苦果,青梵,你並不是第一次品嘗。風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霧臣鬥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霧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本能。”
看著柳衍臉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氣,“師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體已恢復十之**,以後隻飲食注意、不要過度勞累就不會有任何損礙。你不願待到後天試煉大會,我也不強留你。青冥劍既然在你手,道門門下弟子皆盡由你調遣,無論是怎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有任何異議。”伸手撫上青梵額發, 臉上笑容顯得異常溫柔而堅定,“青梵,記著,這個名字是我為你取的,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師父、你的父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親,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將他輕輕拉起,“好了,去準備吧,明天好早起趕路。”
青梵點頭應了一聲,走到門口,剛要抬腳卻猛然轉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見柳衍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心中頓時一痛,雙膝一屈,“父親,孩兒去了……請保重。”
揮一揮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門前,柳衍笑著掩住自己的雙眼:逃不脫的,終歸逃不脫;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那個孩子,從來都是屬於宮廷、屬於朝堂、屬於那紛繁複雜的塵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渦,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軌道……那是他選定的道路,從他轉身的那一刻起,他將開始隻屬於他的道路,飛翔於隻屬於他的天地。
君霧臣,作為他生身父親的你,見到此刻的情景,會和我是同樣的心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