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宴席好生新奇,柳太傅壽辰,果然別開生面。
笑吟吟語聲入耳,柳青梵不待回頭,已然微笑應聲:“逼著所有人舍了花朝一日的節慶安閑,特特湊到我府裡,哪裡還敢再折騰出座位席次之類,專一地惹人不痛快不自在?假使我若依著官職位階,將才剛剛退任下來的謝譽琳謝相大人,和阿克森提納大人並列在一起……那今天這壽宴,可就無論如何也別想進行下去了。”
阿克森提納,神之西陵的三朝老臣兩代宰輔,才識和忠誠自不待言,其耿直頑強,絕不隨意附和君上的個性更是廣為世人所知。當年念安帝上方未神獻國稱臣,國中震動,朝廷卻多噤聲。只有阿克森提納公然抗議,慷慨激烈,呼號奔走,甚至請出先王禦賜寶劍欲行廢立之事。風司冥登基,兩國合為“大洛”,略改西陵朝廷體制,而留用一切實職臣子,又是阿克森提納頭一個棄官罷相,把靖寧帝親筆延請留任的手書當場擲還前往昔陵主持相應事務的誠王風司廷。到大周建朝,國中諸事略穩,柳青梵兩度親往淇陟,幾番誠意勸說,才最終感動這位忠義老臣,隨他一同回到承安,領太學太傅之職而行“監督天嘉帝施一體公平政治”之特權。
風司冥、柳青梵對阿克森提納的容忍、尊敬和推崇,自然得到昔陵乃至大陸各國元老舊臣的擁護和敬服,但也激起朝中原北洛老臣的強烈不滿。其中主理兵部,曾經為胤軒帝計劃攻克舊炎後統一大陸進程的副相謝譽琳,就是對天嘉帝留用諸國舊臣這一政策反對最強烈,與諸國舊臣的不善態度也最強硬的一個。偏偏在對舊大陸各國將領去留選用這件朝廷最關鍵國事上,天嘉帝必然要同時征詢謝譽琳與阿克森提納兩人意見,兩人每每針鋒相對,矛盾之激烈幾乎不可調和。謝譽琳在今年八月末退休請辭,離開朝廷的末了對天嘉帝還是同樣的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激得阿克森提納次日就衝到他在承安南郊的別業,兩人又是好一番唇槍舌劍。年紀都在六十開外,且都是當過宰相首輔的兩個人,若非家人死命拉扯架開,竟就要學市井潑皮無賴一般抓頭髮扯胡子地糾纏扭打。消息飛傳,京中頓時好笑一片,卻也是坐實了謝譽琳和阿克森提納這一雙“對頭冤家”地大名。
曾經西陵君主,順義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自然對這位老臣脾氣了解到十二萬分。聽青梵如此應答。心中略想見景象,頓時也是十分好笑,“確實,若按照位次。讓我身邊坐了那位曾經枉送了我兩座城池的婁平君,只怕他這一場壽筵也要無幾刻能得安穩。”
“你是說你作太子時,借壽禮不實之名,陳兵威脅。最後白取了兩座城池的婁國新平君?”見上方未神微笑頷首,青梵也笑一笑,隨手揀了身邊桌上一隻酒壺,拎起來為他與自己的酒杯斟滿。輕輕碰一碰,“都快是三十年前舊事,他還能記恨到現在?再說。強者為尊。本來就是大陸自古不變的道理。當初他是你屬國。不自量力地濫用手段花樣,得些教訓才是應該。”一杯飲盡。但見對面紫眸笑意盈盈,青梵略略一怔,隨即又笑起來,“是了,當時你不過十五,才行過常服禮,他卻小看你,結果被年紀還不到自己一半之人逼到無計可施只能割地求和……這一番醜事,確是不應該忘記。”
“不,不是這個。”上方未神輕笑一聲,在柳青梵微帶疑惑的目光中緩緩搖一搖頭。“我笑的是,算來當年青梵也不過五歲年紀,卻也知道、而且一直都記得我做的這些無聊事情,真讓人不能不感到十分地榮幸。”
青梵聞言低頭輕笑,隨即再次斟滿兩人酒杯。“重華說今日我壽宴新奇,百姓常用的式樣,自然如此不錯。”微笑著,青梵目光瀏覽過花園中吃喝歡笑的眾人,“但真正感覺,到底如何?”
上方未神紫眸中光華一閃,原本湊到唇邊的酒杯在半空停住,沉默片刻方才輕笑起來:“感覺如何?自然是不錯地。”與柳青梵一樣,將目光自花園中眾人頭上慢慢一圈掠過,“有風姓的王族宗親,”紫眸目光在池親王風司琪與誠王世子風亦璋身上略一頓,“有承安京在朝的朝臣百官,”目光頓在林間非、商飛白,“外來入京述職的地方官,”停在陌城刺史文若暄、北海郡守韓歧,“有武將,”目光掠過換了大杯大碗暢飲地軒轅皓、多馬、皇甫雷岸,“有文人清客、名流士紳,”掃一掃以製作文房用具聞名的“一品軒”主人俞和“四通號”老板其科多-淡雲,“有走卒商販、樂工歌姬,”看暢柳湖邊渡客為業的船家烏大和霓裳閣主人花弄影,“還有各國的舊王族們。”目光掠過曾經地王、衛王、雍王等人,又特意在本為天嘉帝“常禦”,私自參與大比而得中入朝,此刻正在宰相台行走從事的公冶頒身上停留片刻,上方未神這才將視線重新收回到身前。紫眸凝視柳青梵,曾經的西陵國主淡淡笑著:“這麽多人,聚集在一個原也不多大地園子,既不顯出局促,又沒有誰與誰真正疏遠。每一個人臉上都在笑,吃喝說話自在快活,誰也沒有被冷落,也沒有誰因為旨意或者位階官職地關系就格外地慌張拘謹——能夠做到這一點,青梵是花了絕大心思吧?效果果然是奇佳。”
聽他一句一句慢悠悠說到這裡,柳青梵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重華謬獎了我……這可不是柳青梵地手筆安排。”見
神頓時瞪大了眼,雙眸透出直白的疑問,青梵又笑一幾個孩子——對,就是康啟、謝邁、特爾忒德他們,與蘭卿商量著,最終定下這麽個形式。在昨天之前我可一點消息都不知,直到今日一早,因為下雨幾個人反反覆複看天,蘭卿這才來悄悄地告訴了我。問我萬一雨一直不住,這麽多地席面又安排在哪裡。”見上方未神聞言微笑,青梵嘴角也是上揚,神情越發輕松,“據說這個主意,最早還是謝邁和特爾忒德提出來——可不是有趣?老的凡事都爭個死去活來,小的卻是次次的一致,無論大事小事兩年間竟沒一次分歧。”
謝邁和特爾忒德。分別是謝譽琳和阿克森提納之孫。兩人是在參加天嘉慶元元年十一月初大比的途中相識,一路結伴共上承安,到京後也在同一家客棧居住,而非是去尋各自在京任職的祖父的居所。在眼見康啟被柳青梵於**居文戰上一番話說服繼而帶領回府後。兩人竟也一同下定決心,棄了大比,次日就投奔到交曳巷柳府中來。柳青梵喜愛兩人坦率真誠,便與康啟一道留在府中。平日隨蘭卿看大司正府待人接物,也在書房做文字整理、書籍撰修的工作。後來又陸續添了洪昇、古力,以及今年被康啟、謝邁新拉入府地陳俊、莊僑。只是除了康啟是當日**居上眾人面前親口說了收為門徒,洪昇又是老友宗熙極力推薦。其他五人卻一直都無確實的師生名分。只不過因今日早晨林間非一席話,方才壽宴上,當著道賀的眾人柳青梵正式收五人為門下弟子。頓時掀起一陣小小的歡鬧**。欣喜若狂的年輕學生被來賓們一通賀喜祝酒。量淺的古力、陳俊已然醉倒。剩下的則被秋原鏡葉、袁子長與誠王二世子風亦琛帶到了一邊,同門間彼此自在說話。此刻見柳青梵與上方未神目光看來。風亦琛立即微微欠身,並向青梵舉一舉手中酒杯,臉上露出“但請放心”的純然笑意。
微微側過眼,瞥見青梵臉上笑容,上方未神頓時眉頭輕挑,“風亦琛……這孩子伶俐過人,雖然最小,已隱隱是你門下當仁不讓地領袖,連秋原鏡葉的風頭也多有壓過。後生可畏,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吧?”
“亦琛本就是王族一脈,所謂前途,原也沒有什麽不佳的。”青梵微微笑著,從上方未神手上拿下酒杯。見紫眸轉來淡淡的疑問,青梵嘴角上揚,“後生可畏,但絕不會是對上方未神——重華,我有心想讓你做他西陵國史與神道教宗這兩塊地導師,你可願意?”
“若我說‘答應’,學生便絕不會只有這一個,而是但凡你門下,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上我門來吧?”紫色眼眸笑意閃動,上方未神歎息似地,伸手扶上額角,“有風司冥一個時不時地擾我還不夠,你柳青梵非要把人最後一絲時間心智都榨幹才肯罷休嗎?只是這樣,耽誤了《博覽》西陵史部分的進度,你可要替我全責擔待!”
上方未神這一句出口,便是已經應允了。青梵頓時笑起來,挽住他手,“重華答應了是最好——否則讓阿克森提納指導謝邁,謝相大人非日日上我府裡吵鬧不可。既如此,來來來!”帶著他徑直向花園側角風亦琛、康啟等人方向走去,“就今天、現在,先受他幾個一拜。之後的繁瑣儀式,藏書殿裡再說。”
看著身前水色袍服、興致高昂而急切,一路拉了自己前行的身影,上方未神嘴角微揚,溢出地卻是一絲淡淡苦笑。
天嘉一統,大周開國立朝,對大陸各國的舊王族可謂極其寬仁。遷居到承安京中的各國直系王族,不僅宗室的待遇供奉基本保有,族中子弟在大周參試、任職,一應行事皆無限制,更選文史學識兼具者進入擎雲宮國史館參與《博覽》各國國史分冊地編修撰寫。而各國送到皇宮的質子、天嘉帝的“常禦”,也允許參與修史,甚至入朝為官。天嘉帝地寬和包容,讓各國王族莫不感恩戴德,言行益發收斂守禮,對來自朝廷地種種恩賞處處謙退辭讓;天嘉帝也能體貼下情,由此各方和睦,愈見親信。但是,朝廷恩遇,各國皆可推辭,只有西陵不在此列——天嘉帝以姻親之誼、首順之義,對舊西陵國主、順義王念安君屢次加封;又以“懷有天下,盡舉雄才”之由,而將《博覽》西陵部分全權委托,並允許上方未神在擎雲宮中自由行走,賜予朝而不宣、面聖不拜等等特權。上方未神自然知曉如此“特寵”所為何來,只是由於天嘉帝地連番示意,他確實已經成為承安京中至為特殊而傳奇的人物。所謂毀譽參半臧否各異,上至大周朝廷。下到黎民百姓,又有諸國舊王族,一舉一動都十足牽引人目光。柳青梵為己之至交,彼此心照,三年來處處體貼種種回護,從不曾有過任何為難之舉。今天這樣地言行,卻分明是在向自己暗示著什麽……
或許今日早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真的含有著一些特別的寓意。抬頭望一眼那片純淨、清澈到幾近透明的藍。上方未神深吸一口氣,轉過臉來已是溫雅的笑容。從容對上微微驚訝,但眼中更多篤定與欣悅的誠王世子:“能與亦琛殿下一起整理研讀西陵史冊,上方未神十分榮幸與歡喜。”
“是學生地榮幸。念安君。”風亦琛優雅地行禮,十四歲少年王族的風范盡顯無遺。他身後康啟、謝邁、特爾忒德見狀也慌忙地跟著行下禮去,臉上紛紛酡紅加深,不知是為酒意還是為身前銀發男子
朗的笑顏。
輕咳一聲。驚醒半晌還深深鞠躬不起的門生們,柳青梵嘴角微揚,帶著一抹微微無奈卻更多縱容的笑意:“既行過了禮,以後便要像待我一樣。侍奉念安君。”看一眼悄悄一點點挪近上方未神,神情間兀自激動幾乎難以自持的特爾忒德,青梵又笑一笑。“凡有問題。要時常請教。不能為府邸相距的遠近。就存心倦怠,懶於走動。”
青梵說一句。年輕人們頓時齊齊大聲應一句“是”。上方未神搖頭不及,終於也輕笑起來:“青梵,我看你才是存心倦怠,收了學生才發覺勞累應付不來,所以定要拖上我。”
“或許確是如此呢……事情太多,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極輕極靜的回答,聽在上方未神耳中卻仿佛驚雷霹靂。猛然抬頭,但見他嘴角兀自笑意輕淺,一雙黑眸卻深得不見任何光彩,只是靜靜倒影出自花園門口出現,由長史蘭卿引導入園地一眾身影。
輕輕合起紫眸,隨後緩緩張開;伸手扣住柳青梵衣袖,但又隨即放松了手指——上方未神平靜地轉過身,與風亦琛一起,隨已然嘴角含笑、快步迎上前去的青衣男子迎向來人。
“藍子枚藍大人——區區賤辰,勞動尊步,不勝榮幸感激。”
“柳大人壽辰,恭喜,藍某在此有禮了。”
不帶語調的平淡語聲,完全聽不出任何禮貌性的祝壽賀喜。縱然知道吏部尚書藍子枚自入朝起便絕少對同朝僚屬稍假顏色,園中眾人聞聽這一句,心上還是猛地震一震。然而柳青梵只是靜靜微笑一下,隨即伸手向園內,“藍大人,來,便是我柳青梵最尊貴地客人——請入席吧。”
“不急,柳大人。”不意外眾人震動的表情,藍子枚牽動一下嘴角,露出一個略顯生硬的微笑。“入席之前,應該還先請柳大人收下藍某的壽禮。”
“哦?藍大人竟還特意準備了禮物,青梵真是不敢當。”斂衣欠身,青梵微笑著,靜靜看一名同樣一身明晃晃官袍地男子從藍子枚身後轉出,手上捧了一個隻扁扁長方形拜盒,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柳大人,請!”
黑眸中眼光倏然一暗,柳青梵隨即笑一笑伸手,“藍大人與蘇大人、應大人、卓大人、顧大人……”逐一點出藍子枚身後十數名官員朝臣每一個名字,青梵淡淡笑道,“眾位大人厚意,柳青梵卻之不恭了。”
“老師!”柳青梵手指將要觸到拜盒,康啟突地大聲喊一句,一邊快步到他身前。見眾人目光一齊凝視,十八歲年輕人露出微顯靦腆然而依舊大方的笑容,伸手就去抓那隻拜盒,“老師……”
“康啟你——”
青梵一言未畢,風亦琛已然搶先一步:“康啟退下——你是本屆的試子,尚未入朝身無功名,怎麽能從吏部應大人手上,代接藍大人的賀禮?還不立刻退到一邊!”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雙眼,銳利目光越過見到自己立即一步驚退地應未東,直接對上笑容僵硬的藍子枚。“藍大人,請允許亦琛為老師接受賀禮。”
雖然年紀不過十四,才行綰禮的少年周身卻發出一種強烈地壓迫力;明明表情柔和雙眼含笑,常人卻根本不能與他目光相接哪怕僅是一瞬。聽到身後幾聲分明地低低抽氣,藍子枚眉頭一皺,頓時邁上一步。從應未東手中拿過拜盒,微微扯動下嘴角,“世子殿下提醒地是——既然是藍某為柳大人準備地壽禮,其他幾位大人都是隨行隨喜,自然應該是由藍某親自為柳大人奉上才是道理,合乎通常的禮儀規矩。”
肩上一隻手輕輕搭來,見水色身影隨即從身邊掠過,風亦琛垂下眼眸,輕應一聲“是”,隨即悄然退後。在藍子枚身前站定,柳青梵嘴角兀自含笑,眼中卻是全然地平靜無波。“藍大人。”
“柳大人。”午時漸熾的明淨陽光下,藍子枚雙唇微微地顫動,似在抽搐,又似抑製不住地發抖。“柳大人……”
深吸一口氣,青梵嘴角一勾,頓時浮起一個明朗的笑容。隨手從藍子枚手上取過拜盒,“藍大人的心意,柳青梵已經收到。諸位大人們這就入席吧!沒有什麽奉獻,一杯水酒, 隻敬我大周神眷永享,國運恆昌。”
“柳、大、人!”猛地摔脫青梵伸來握自己手腕的手,藍子枚大退一步,臉色已變得如雪蒼白。抬頭環顧因這一聲厲喝瞬間死寂的花園,壽筵席上眾人或驚或懼或茫然的表情,藍子枚用力呼吸一次,抬眼對上垂下了雙手、一雙眼靜靜向自己看來的青衣男子。“柳大人,”頓一頓,藍子枚似乎重新找回了慣常不帶更多語調的聲音,“我的壽禮——您不先看一看麽?”
“您的壽禮……”淡淡笑著,柳青梵臉上卻像是被過分明淨的陽光蒙上了一層輕紗,半點看不清目光表情。“您確定要我在這裡當眾打開,藍子枚……藍大人?”
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危險而壓抑的聲音,站在柳青梵身後的上方未神,隻覺一顆心被人緊緊攥到了手裡。眼角余光瞥見林間非、風司琪、秋原鏡葉已從各自座位上起身,慢慢向這邊走來;老將軍軒轅皓則雙手左右按住目光灼灼的多馬和皇甫雷岸,一邊慕容子歸也扣住了霍然立起的韓臨淵……又見身邊誠王世子風亦琛緩緩轉來的目光,上方未神突然心中一松,隨即一股由衷的無力自心上一點點向全身擴散——
“是的,柳大人。藍某的賀禮,希望您當著大家的面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