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劍氣如虹。
草原一馬平川,地廣草長,人多逐水草而居,氈房圓帳易拆易建,便是部落逐漸定居、開始建立城市,城中建築也多循了便於改拆和遷徙的習慣天性。班都爾是東炎第一大部族,渚南作為班都爾王旗所在,繁榮興盛自不待言。雁草原盛產良馬,渚南馬市聞名大陸招來四方商客,百年來王旗建設既快,城中原本充滿草原風味的建築也漸漸融合進各國各族的特色。位於渚南城正中的官驛,更是按照各國各族建築風格造起的廳堂樓閣,就連庭院裡也移栽了各國特有的花木。北洛國花紅蘿錦花期長過春夏秋三季,花樹高大濃密自然成牆,綴著繁盛花朵,月光下看來如布錦繡。只是此刻,一向自在繁榮、與人世無乾的厚密花牆卻被劍氣帶起的勁風逼得颯颯動搖。而執劍舞風之人,似乎早已沉浸在一己心念之中,對周遭滿地落紅視而不見,更不用說有半點憐惜了。
銀心劍,劍如其名:劍光如銀,既薄且輕,靈動隨心。縱然是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中殺傷無數,劍刃鋒利也從未曾損傷絲毫。一旦出鞘,便在漆黑幽閉處仍發出藍光熒熒,此刻映著月華直比冰霜更為耀目——唯有千錘百煉的利器,才能始終保持這般動人心魄的光彩;也只有這纖細然而實質剛硬的神兵,才能經得住赫赫冥王由內心發出的強大氣勢,並將這股氣勢以更鋒銳無匹地形式真切無偽地傳達出去。
靜靜看著庭院中央包裹在一團銀光中的年輕男子的身影。良久,柳青梵輕輕歎一口氣。
是當真沒有想到,當年的絕境,竟會在少年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原以為最後決定性的大勝足以摩平戰役進程中一場普通戰鬥的輸贏勝敗,卻忘記了對於“不敗”的冥王,那份支撐少年獨力苦熬、掙扎過最艱難歲月地驕傲,從來都不會容許任何“失敗”汙點地留存。承安兩年地磨練,讓年輕親王能夠在人前自如地控制自身心緒。但斯人斯景斯地斯時……足以撩起那些被掩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不甘。
劍氣掃落花樹枝葉。掩不住身後有人踏上落花發出的極輕聲響。一聲略帶擔憂和提醒的“主上”果然隨後入耳。青梵心中暗歎一聲。微微垂下雙眼,伸手向後:“寫影。”
月寫影微微一怔,隨即默默取下隨身短劍,連劍帶鞘奉到青梵手中。
不過尺長的短劍,入手卻如長劍深沉——青梵低頭撫上劍鞘:以雲一般的大陸古語文字絡結的中心,是金絲纏嵌地兩字銘文。
“青、冥……”
輕聲念出道門掌教信物真名,青梵猛然抬眼。足尖一頓,身子頓時如一頭大鳥飛躍而出。青影在半空瞬間掠過,如流星一般直撲月光下那團銀色劍光。
“太傅……”猛覺察身側有風至影來,風司冥不待變招,順著手上劍勢便向對方攻去。不想一個側身恰恰對上月華流動的平和面容,一愣之間,對方手上短劍已然繞過自己阻格,鋒芒所指直取自己咽喉。風司冥不假思索。疾退數步避開要害。隨即長劍一挺,便向青梵手上短劍劍身拍去。青梵知自己乘隙一擊勢道將衰,見長劍削來。手腕輕抖劃出小半個圓弧,同時身子略略後撤,頓時避開相交格力之爭。風司冥攻勢落空,立即收劍回守,一雙幽深雙眸凝視青梵,“太傅?”
青梵微微笑一笑。見風司冥神情漸緩笑容將綻,青梵又是微微一笑,突然揉身直上,幽碧光芒一閃,青冥劍鋒直刺年輕親王眉心。
“太傅!”風司冥大驚,口中呼喝之音未落,手下已經條件反射地迅速阻格。
自幼便經歷鐵血戰場,一瞬死生也視若平常,風司冥此刻卻感覺到手上深重的壓力:初時尚能分清對方劍刃來勢,也還有應對招數可循,但越是纏鬥,頭腦中越是一片混亂,眼前也只見得一片幽幽青光。光霧之中似乎有千萬劍頭自四面八方攢動而來,所有的應對都成了直覺的反擊,相持不過片刻,已是滿頭淋漓汗如雨下。
只是,就算被逼到幾乎無法喘息更無力思考的地步,最初一刻驚愕過去,心中所余便是絕無懷疑的安然。
再支撐片刻,銀心劍去勢越發滯緩。幽黑眼眸中光華一閃,風司冥突然迎著青冥劍來勢踏上一步,同時右手一撇,銀心劍頓時劃過一道銀練,隨即深深刺入院中最大一株榕樹的樹身,隻留劍柄在外兀自震顫不已。
風司冥心口,短劍劍尖穩穩凝住。
默默與那雙星夜一般地幽黑眼眸對視,片刻,青梵靜靜收回“青冥”。
見他目光轉開,風司冥也微微垂下眉眼。耳邊夜風輕撫,花樹扶疏動搖發出細碎而清晰地聲響。感到額上漸漸傳來陣陣寒意,風司冥直覺地伸手去拭。然而手方伸及前額,卻在空中倏然頓住——
握住露在榕樹乾外的劍柄,
下輕輕一抖,銀心劍頓時從樹身輕松拔出。將長劍下查看良久,青梵點頭輕歎一聲,突然一個使力,風司冥只聽“哢”地一聲,神兵利器竟已是被乾乾脆脆折成兩截。
年輕親王猛然抬起雙眼:“太傅……?”話語未落,青梵已經撇開斷劍,走近兩步,突然伸手一把握住自己左臂。見他眉頭微微皺起,臉上神色沉靜中略帶不悅,風司冥順著他目光看去,卻見上臂衣袖劃開一道,月光下暈出淺淺的紅。風司冥不覺微怔,轉頭與那雙沉靜眼眸視線相接,心頭突地一跳,風司冥頓時轉開眼去。“太傅,是司冥……急近了。”
“我從來不記得。教過你兩敗俱傷地劍法。”輕歎一聲,青梵放開手,目光一轉瞥見地上兩截斷劍,又是輕輕搖一搖頭。“司冥,這把劍……當初鑄成給你地時候,我說了什麽?”
風司冥微微低頭:“劍乃百兵之祖,天下第一凶器。雙刃傷人亦能傷己,除到萬不得已……不得自傷。”
“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卻還記得清楚。”背過雙手。舉頭望月。青梵淡淡歎一口氣。“所以你也應當記得後面的話:死生之地,不容半點遲疑;身當險境,無論善惡是非一切但求自保,只因我唯一所願者,是你安全不受任何傷害。銀心劍百煉千錘鋒利無匹,正可補年幼力虧之不足,因而才將它與你防身。只是看今天情景。對你而言,這把劍,已經不再相稱了。”
“太傅!”退後一步跪倒,風司冥將前額抵住冰冷地面。“是司冥不能抑製一己私情……請太傅責罰。”
“不,沒有什麽值得責罰。”再次輕歎一聲,青梵單膝跪地,伸手將年輕親王扶起。讓那雙帶著驚惶的幽黑眼眸與自己相對,沉默片刻。右手按上他曾經受傷的肩頭:“司冥。我只是沒有想到,絕龍谷裡賀藍考斯爾的那一箭,會給你留下這樣深刻的傷痕印記。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當初……我絕不會阻你參加蝴蝶河谷最後的會戰。”
聽到東炎軍神地真名從他口中道出,風司冥身子無法自抑地一震。深吸一口氣,抬頭凝望那雙深沉地雙眼:“太傅,當初阻止我帶傷上陣,不令我成為眾將士地負擔累贅,是正確的、也是唯一的決定。蝴蝶谷會戰,是與西陵四年會戰的最後一擊,無論什麽都不能比這個大局更重要,更不用說我一個人的勝敗聲名。所謂冥王不敗,絕龍谷一戰之慘烈,勝過我所經歷過的任何戰鬥,但從戰場大勢,我從來都沒有站到輸家的一方。只是,只是身為統帥,卻連自己真正敵手是誰、所來何方都不能知曉,司冥……無法不為自己這一次失責愧悔痛恨。”
“我知道你地心意,但凡事不能求全責備,何況是瞬息變幻的戰場。”青梵輕輕搖頭,將年輕親王拉起身。“會戰的結果,終究是以北洛的勝利,兩國的會盟為最終結局。鴻逵帝沒有佔到真正的便宜,考斯爾的所知所識,也只不過是見到了冥王、還有我北洛軍士的絕對實力。司冥,我不止一次說過,時間是你與敵手之間最大地差距,但也是最大地優勢。過分地苛責自己,只會讓你如今日這般,縱是明知非關生死,也會在下意識間選擇最有效但也最殘酷的方式應對——這對北洛,更對你自己,都不是什麽好事啊。”
“是,太傅。”風司冥點一點頭,目光卻越過青梵肩頭落在遠處。“賀藍是挑起兩國爭鬥。其智其勇絕非常人能及。但更令人匪夷所思而驚歎地,是他竟然敢在數十萬人眾目睽睽之下行金蟬脫殼!萬軍之中來去自由直如入無人之境,簡直是以性命為遊戲豪賭,更將兩**士視若無物——這等狂妄,這等恣意,這等任性,這等驕傲……”
眉頭微皺,青梵冷冷截口:“那是因為他只有一個人,或者最多兩個。既不背負萬軍之重,自然來去從容。‘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無論是否英豪壯烈,都只不過是恃強任俠的刺客之為,又有什麽值得你感歎?”見風司冥霍然抬頭,望著自己的雙眼目光閃動,青梵淡淡繼續道:“不對等的比試,自然分不出真正的勝負結果。輕視敵手固然驕兵易敗,但因為曾經陰影而過分的謹慎戒備乃至草木皆兵,難道不同樣是為將者的大忌?何況,你真正的對手從來不是賀藍
“不是考斯爾,是鴻逵帝禦華焰。”低低應一聲,風司冥輕喘一口氣。“東炎第一將軍,自然隻受東炎皇帝節製。東炎任何的挑釁試探,都隻遵循鴻逵帝一人命令安排:上一次絕龍谷安塔密斯是,這一次雁草原……也是。”
“這一次也是——司冥。你指什麽?”
處置自己左臂上方才被銀心劍所傷
雙手沒有絲毫停頓,一貫平和沉靜地語聲語調也不見風司冥不由抬頭。見青梵面帶微笑,雙眼中似有鼓勵之色,風司冥心中莫名一安,臉上也露出淡淡笑容:“戴邇、戴黎爾,鴻逵帝手下,性情還真是相似;便是一個名字。也那般相像。”
“戴黎爾、戴邇……”輕輕念過兩個名字。青梵嘴角微微揚起。“原來你是從這裡想到的。如此,就算其他標志一概隱藏,也一樣逃不過你的眼睛。”
風司冥聞言臉上微紅:“其實除了那匹照夜獅子,還有發帶的禁色,司冥並未發現其他特殊之處。草原女子性情豪爽開放,戴黎爾雖然活潑大膽遠勝常人,好強爭勝之外。言行舉動皆是有意與我們親近。但僅憑如此,實在不能妄下結論。”
“只是她展露出來的這些,已經足夠勾起你的記憶,以至一時失神甚至失態了。”
風司冥頓時垂下頭:“是。”
眉頭微皺,青梵搖一搖頭:“司冥,此去兕寧,是觀東炎新太子冊封之禮並行道賀。一個戴黎爾便能如此攪動心緒,當真見到考斯爾、見到鴻逵帝本人。你又當如何?渚南與兕寧千裡之隔。今日景象鴻逵帝或未能知。但若在緋櫻宮中,禦華焰耳目遍及之地,這般心緒不穩。豈非授他人傷己之權柄利器?”伸手握住他縛好的左臂,略一加力,風司冥頓時眉頭皺緊。但見他雙眼定定凝視自己,卻是一聲不吭,青梵不由又是一口氣歎出。“東炎雖不比國內,人心世事卻是一理:昔為仇雔,今為親友,或分或合,不過是一個‘勢’字。司冥,我不以為寧平軒這兩年,以及今春北方水災與河工之事,你都是白白歷練。如何時刻保持清醒坦然,我想……你不需要我更多直白的教導。”
“是,司冥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風司冥低低應道。“請太傅放心。”
微微頷首,青梵輕輕拍一拍年輕親王肩頭。“司冥,其實……我並不是擔心你會做不好什麽:這些年你從未真正有行事不妥。須知天地尚且不全,我不想你把自己逼得太緊。”
風司冥抬起頭,見他目光柔和,一雙幽深黑眸沉靜中透露出如父如兄地慈愛,心中頓時一暖,喉頭微窒,隨即轉開眼去。沉默片刻:“司冥只是不想令太傅失望。”
“我知道。”微微一笑,青梵將手從他肩上移開。目光一瞥,見地上兩截斷劍映出明明月光,青梵不由淡淡呼一口氣:“不過,今天不止是你一人受到影響,我也過於急切了——百煉神兵,竟生生毀了。”
隨著他視線看向陪伴自己多年、此刻卻斷成兩截地愛劍,風司冥心中微微一痛,但隨即輕笑道:“太傅說此劍已不稱司冥,留在身邊既不有利,便只會有礙。何況此劍本就是太傅所鑄,今日由太傅斷了,倒也乾脆。”
“‘劍由人鑄,亦由人毀’——司冥這般安慰,倒有天生萬物、亦可毀萬物地天下共主氣度。”
風司冥聞言臉上微微變色,急忙欠一欠身隨即正色道:“銀心劍過於鋒利,傷人亦易傷己,太傅毀去此劍,是對司冥的提醒,司冥豈敢心懷抱怨?何況當年秋肅殿中,太傅教導劍理,言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司冥,你確實記得非常清楚。”青梵嘴角微揚,露出一個清淺笑容,“但你無一物防身,總是不妥。”凝視他片刻,青梵取下腰間青冥劍,頓一頓,輕輕放到年輕親王手中。“這是當年昊陽山上父親贈我之物,方才逼你至此……取出看一看吧。”
風司冥微怔,旋即抓住劍柄,將不過尺余的短劍輕輕拔出形製古樸無華的劍鞘。
“太傅,這是……”
“不錯。 青冥劍以劍為名,其實只有單刃,是刀,而不是劍。”扶住風司冥手將青冥劍收歸劍鞘,隨即將它插到年輕親王腰間。“劍開雙刃,故易自傷。刀鋒單刃所向隻取對方。道門雖謙衝自守,但武學一道既為正宗,青冥劍出,無與爭鋒——父親授我此劍之意,與我今日將它授你之意,青冥浩蕩,司冥,不要墮了它的威名。”
“是!”沉默片刻,風司冥退後一步跪下,“司冥必不令太傅失望。”
青梵微笑頷首:“夜深了。明日還要趕路,去睡吧。”
風司冥再拜一拜,隨後快步回房。
見他身影在紅蘿錦花牆後消失,青梵轉身負手望月,一邊淡淡道:“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照影。”
淡色身影輕捷地落到身邊:“主上,那青冥劍可是、可是道門掌教的信物啊!”
目光與雲照影身後月色袍服地寫影一觸,青梵頓時淡淡笑起來:“難道你還不明白麽,照影?便是絕世的神兵,也只有交到正確的人手裡,劍……才有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