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勒住馬韁,令“絕塵”緩步徐行,風司冥心頭兀自滿是放馬奔馳的愉悅暢快。轉頭看向身旁同樣策馬徐行的柳青梵,目光笑意之中更透出幾分由衷的感激。
雁碭川草原壯麗開闊,放眼之處皆盡坦蕩,正是放馬奔馳的絕佳之所。他少年從軍,既擅騎射,座下更有良駒,無論人馬早是躍躍欲試。然而使團車馬迤邐,行動但求穩妥,不墮北洛與風氏王族氣度,心中雖然有憾,卻不肯因此便放縱一時心意。不想柳青梵問明前往渚南的道路方向,竟向東炎副相江樞提出脫隊先行而在渚南會合的提議。江樞於是將自己的副相金印交與柳青梵為信,又點了兩名侍衛跟從隨侍。四人四騎既脫隊伍再無顧忌,一路縱馬,風馳電掣,轉眼便奔出十數裡。只是風司冥也知自己與青梵坐騎神駿,凡馬少有能及,雖然兩名侍衛也是好馬,到底優劣有別。少逞追逐快意,便放緩了速度等待落後的兩人追及。
聽得身後馬蹄聲漸響,眼角余光瞥見青梵眉目低垂,神情安然平和,風司冥不由越發揚起嘴角。待身後侍衛驅馬追上,轉到身前,見二人面容表情帶了幾分似不尋常的嚴肅,風司冥心中微動,隨即斂起笑意。正要開口詢問前路方向,卻見兩人一齊翻身下馬伏跪在地,同時口中朗聲道:
“四天座下,‘七色’之赤錦(屬下赤複),拜見主上!”
風司冥身子猛地一震。不待分辨其他便直覺地抬頭環視周圍察看是否有人窺視。但隨即一眼瞥到柳青梵略略含笑的沉靜面容,立時想起車隊眾人早在十數裡地身後遠處,中間更有草原地勢起伏形成的小丘阻隔視線,風司冥倏然高懸的心這才緩緩落往原處。然而又仔細確定了耳目所及僅有眼下四人,風司冥這才轉動目光,定定看向靜靜跪在青梵與自己馬前、身著深絳色侍衛服色的兩名雄壯男子。
統馭草原部族、創立東炎帝業的禦華皇族,始祖傳說為戰爭女神茵莎座下司掌火焰之力的正神融,因此東炎歷來崇奉茵莎女神與焰神。皇室也以火焰的杏紅為最尊貴的色彩。而領袖處各繡兩道杏紅細線地深絳色勁裝袍服。則是獨屬於兕寧皇城緋焰宮中皇家侍衛地服侍。為表對北洛使團地鄭重。鴻逵帝不但委派副相江樞代禦駕親自迎到國境,同時選了最優秀的皇家侍衛作為北洛使團此一行在東炎境內的隨行扈從。北洛使團自到陽邑,車隊便得這些侍衛至為周全的照顧,而眼前作為侍衛首領的兩人,風司冥更是早已領教並深刻了解其有禮有節,但嚴守隨行扈從職責、不受任何言行動搖的冷靜堅決。此刻望著兩人堅定不改,眼底深處卻透出由衷歡喜和期待的目光。風司冥心中一時百味俱齊,沉默半晌,這才將視線緩緩轉向一側青衫瀟灑地身影。
青梵輕輕頷首,看著赤錦袍服以及隨身武器上緋焰宮的標記,嘴角邊緩緩升起一抹淡淡微笑:“不過數年光景,末品小侍已成庭前要人……禦華焰為人倒還不算吝嗇。”
“施恩求報,勉強公平合理,只是不如主上用人必然不疑的推心置腹。”赤錦笑一笑。向青梵再叩一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又向風司冥欠身行過一禮。“赤錦參見靖王殿下——幾日人員龐雜耳目眾多,請恕不能早向殿下問禮。”
風司冥此刻也平複了心情,頷首回禮。同時微微笑一笑道:“情勢固然,自無須介意。”頓一頓,“不過不知此後,赤侍衛如何安排?”
赤錦一怔,頓時對眼前這位少年便即威震疆場、北洛唯一擁有實權的親王大為驚歎: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風司冥,這幾日的隨行也非他第一次與這位北洛皇子相處——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因道門掌教柳衍的堅決而周密的策劃布置,柳青梵終於得到脫身擎雲宮的機會。但在脫離地同時,作為道門少主、早早便掌握了影閣“承影令”地青梵,命影閣中“承影七色”負責給予當時年僅十二歲的九皇子完全的保護。影閣閣主月寫影則是傳下死令,“七色”首領必須始終有兩人暗中隨護在風司冥身邊。風司冥離宮從軍,“繡”皇甫雷岸甚至也褪去人前偽裝,直接以北洛高階將領地身份時刻守護追隨。對於眼前這位北洛皇子,“七色”莫說首領,便是手下從屬都可謂了解至深。只是雖然時時聽說冥王事跡,脫去了沙場的威名赫赫,赤錦頭腦中始終保存著當年清冷宮殿中夜夜驚夢、卻又固執地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半分的少年模樣。此一次相隔數年再見,再一次真正面對這個即便是在他國皇城,各種故事傳說也為百姓津津樂道、被說得神而又奇的皇子,對上那雙平靜深處卻透出銳利的幽黑雙眸,赤錦猛然意識到,那些街頭巷尾關於北洛靖寧親王的議論傳說,在“善思識人、精明為政”八個字上竟是沒有任何謠傳的誇大。
只在報出真實身份的那一瞬有極短的震驚,其後是極快速度的冷靜分析之下對局勢的準確把握;見禮之後即刻問詢下一步如何安排,一句話不但表明了充分信任的態度,更將一時震驚而動搖的主動權重新抓到自己手裡——這種應對之際舉重若輕的嫻熟自如,絕非幾年疆場廝殺征伐的經歷可以塑造養成;主持政務得北洛國人交口讚歎的靖寧親王,絕非是靠君父的偏寵、師尊的蔭蔽立足承安朝堂,僅憑著寧平軒區區幾名強幹部屬便輕易博得“善處國事”的美名。以常勝不敗的“冥王軍”威震大陸的赫赫冥王,軍政之外,在國家朝廷以及為人處世上的沉穩成熟。只怕已遠遠超出了旁人對之猜想地極限。
回想到出發之前兕寧朝野的情勢和議論,再看一眼身前不動聲色的柳青梵,赤錦心中不由輕輕歎一口氣:身為道門影閣屬
是“承影七色”一部之首,他如何不知自己這位主上事?愛重美質良才,是有種種際遇時勢造就;愛重愈切要求愈嚴,甚至時常近乎苛刻,絕不可能如緋焰宮中東炎君臣猜議的那般師長代為一切而令弟子坐享其成。風司冥。這位成長於巍峨深宮和鐵血沙場的皇子。自身心性與天賦的不凡原不該被任何人忽視。然而青衣太傅盛名之下,不知真實底細深淺的人們卻極其自然地將一切歸之於“天命者”地垂青。便是親自將那些詞句無不經過精心紋飾地消息、故事傳播於兕寧地自己,幾年積累下來,都有時為那刻意的引導影響而忽略、甚至淡忘原本的事實。而那坐在緋焰宮陽明殿最高寶座上之人,雖然不能說被自己朝中眾口一致的輕視言辭蒙蔽,但將這一顆懷疑的種子在鴻逵帝心中種下,便是柳青梵在東炎多年經營的最大成功。
己強而示敵以弱。己能而示敵以不能,瞞天過海攻其不備,原是兵法的常理。當著江樞隻單純呈現出冥王治軍威嚴冷峻之姿,與兄長師尊相處時輕松無拘,則與年中承安傳來少年地縱情任性接洽得嚴絲合縫;而面對自己,卻是絲毫不掩眼中銳利。冷靜坦率地問話,從容不迫間釋放出的深沉壓力,與主上並肩而立。竟讓自己一時幾乎都分辨不出內心震懾的真正由來……
“赤錦?”見手下長時間矚目風司冥。目光變幻不定,神思似有不屬,青梵微微一哂。隨即出言提醒。赤錦一驚之下,急忙躬身行禮:“此去三十裡,便有‘靈台’所屬商隊等候。”
被英武男子長久注視,風司冥雖無怯意,但嚴陣以待同樣極耗心神。見青梵出語打斷,赤錦目光移開,風司冥心中也是頓時為之一松。聽赤錦之語,心念電轉,瞬間明白他言下之意,一雙幽深黑眸轉向青梵,平靜的眼底透出抑製不住的興奮與驚喜:“太傅,我們……換裝微服?”
“雖然只有到渚南這百余裡,但……能夠輕松一刻也是一刻。”青梵嘴角輕揚,勾起一抹淡淡微笑。“商隊行走雖慢,但總快過使團車隊迤邐。渚南既有賽鷹之會,平素又以馬市繁榮聞名大陸。此番經過,停留至多不過一夜,實在有些可惜。”
“太傅所言甚是!”微微一頓,“只是這商隊行於開闊草原……雖然改裝,是否仍引人注目?”
見風司冥應答歡然,但心機思考卻細致周密,青梵微微一笑,隨即揮一揮手向赤錦與赤複兩人示意。赤複立時踏上一步:“啟稟殿下:陽邑為東炎西北門戶,官道直通各部王旗,僅有雁碭川五百裡草場相隔的班都爾首府渚南便是距離邊境最近的大城。通衢大路自然商旅眾多,而這其中又有多半為北洛商人。雖然兩國國民相貌頗多差異,但在陽邑到渚南這一路上,這個問題卻不需要為此費心,殿下隻消更換下這一身皇子袍服便可。”
“如此最好。”風司冥微笑說道,隨即轉向青梵,“太傅……不,老師。呃……或者,先生?”
見他叫得頗為生硬不慣,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殿下若不介意,如兩年前往昊陽山一行路上,以兄弟相稱無痕也可。”
聽“無痕”二字從他口中異常自然地流出,風司冥心中倏然一緊,頓時垂下眉眼,腦海中當年雪地同乘、圍爐夜話的景象與祈年殿中因思壁前胤軒帝威嚴深沉地目光交錯閃現又彼此重疊,一時紛亂異常。但旋即深吸一口氣,強自扭轉開心神,抬起頭來青年皇子英俊秀美地面容上已不見半點痕跡波瀾,只有一雙幽深黑眸異常明亮:“司冥真的可以……兄長?”
不知他心緒變幻,但從目光神情中知他已由最初單純的興奮期待轉歸一貫地從容冷靜,青梵心中不覺寬慰。向定定凝視著自己的年輕親王輕輕點一點頭,青梵一提韁繩:“走吧!渚南為東炎西北第一大城,又是禦華皇族之下第一部族班都爾王旗所在,值得觀看記憶的東西不少,留給的時間卻不多——難得走這一遭,總不能入寶山而空回,歸家後被問及此行收獲時無辭以對吧?”
風司冥聞言微驚,見青梵注視自己的目光笑意溫和,心下一安,隨即挺直了身體:“是!司冥必然不令父皇與太傅失望。”頓了一頓,“不過,五皇兄和江樞那裡,是不是、是不是……”
連說兩個“是不是”,風司冥反覆斟酌,卻終是沒有尋到合適的詞句,隻抬頭看向青梵。
“脫開使團車隊,隻由五殿下一人拖住眾人目光,雖是為配合大局大計,但池郡王卻不得不在外臣面前失卻真實,甚至從此留下一個才識平庸、無志無能的印象。池郡王主查河工一案,驚動四方,人卻將原屬於他的功績歸於旁人;而今身為主使,也被視作無識無能的傀儡。承安京中多年假癡不瘋的隱藏,到底只是明哲保身的手段;以其才能心志、於國貢獻,池郡王實在不該受此委屈——司冥心中可是因此煩惱?”
“是。雖然知曉五皇兄為人性情,更清楚父皇與太傅此次布置安排,但幾日見江樞一眾東炎臣子人前背後議論我北洛君臣,試探之中非但時有諷刺,更有當面挑撥離間。鬱結不能發作,司冥內心實在不甘。”
青梵淡淡看他一眼:“既做不到風拂過耳而不縈懷……早晚向禦華焰討回便是。”
風司冥一怔,頓時朗聲笑道:“不錯!”隨即看向青梵,精亮雙眸突然閃出異常的熱烈,“太傅?”
青梵微微一笑,馬鞭響處,兩騎同時足下發力——
司冥,柳青梵但看你這一回真正意義的較量,如何去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