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宮。
雖然將近戌時,天色尚未顯出十分昏暗。夕陽絢爛的光輝從宮室敞開的殿門和卷去幔簾的窗格中斜斜射入,照得澹寧宮光滑水磨的金磚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眼前銀光閃亮眩目的金磚上突然顯出一個小小的圓形印記,隨即又出現一個、兩個……趙翼一呆,這才猛然驚覺自己額上竟已滿是汗水。不敢用手去拭,深深吐一口氣,動作極其細微地抬起頭,向寶座上北洛最高權力執掌者看去。
殿中已經點起了蠟燭。但映著身側異常明亮的燭光,高居寶座的胤軒帝像是坐在一團光霧之中;雖然可以分辨出那雙精光銳利、威嚴攝人的鷹目,卻根本看不清面容神情。
只是微微抬眼,便能感受到來自寶座之上的巨大壓力——趙翼一時隻覺仿佛身處水下,勉強吸氣同時轉開了目光,這才感覺心口那塊沉重的巨石稍稍挪松了一分。但大殿之中異常的靜默隨即讓胸口壓力再增,趙翼努力定一定神,轉動目光,小心地向殿中兩側看去。
胤軒帝禦座之下四張座椅,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以及上朝廷宰相林間非依序落座。兵刑戶吏禮工六部尚書孟修平、周維莊、宗熙、姚嵩、商飛白、呂安,皇長子穆郡王風司文、倫郡王風司寧、誠郡王風司廷、靖寧親王風司冥、傾城公主駙馬上方無忌分成兩列在四人之下依序侍立。而秋原鏡葉、裴征、蘇遠、趙達等數名資歷較低的朝臣則按著朝班品階遠遠立在靠近殿門地末尾。
從跪著的角度,所有人的面容都籠罩在大殿光影形成的那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各人袍角的輕輕拂動。讓此刻空氣全然凝滯的寧宮裡稍稍顯出一兩分活氣。
心跳得越來越快,趙翼努力吸氣以求穩定心緒。但隨著風司琪一句句朗朗言語,身邊傳來的一下下沉重而不規律的呼吸喘氣異常清晰地灌入耳中,卻是不斷地擾亂著他地心神,一次次破壞他地努力。
瞄一眼身邊同樣跪著地七皇子、治郡王風司磊,趙翼抬起頭,將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池郡王風司琪身上。
在藏書殿陪讀了整整八載,又在倫郡王府做了長史多年。記憶中似乎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池郡王身著皇子正裝朝服的模樣。一身皇子的淺黃色正裝朝服在夕陽金光的照耀下翻出近乎帝王明黃的色彩。遍飾雲紋的袍服上刺繡著獅身鷹翼聖獸足踏騰蛇地皇室圖騰。繁複華麗的圖案與青年皇子此刻挺身玉立、一掃平素倦懶之態的勃發英姿呼應。頓時顯出異常的尊貴與威嚴。而口中一字一句似從丹田吐出,清晰沉穩的語聲傳達出毋庸掩飾的自信與堅定,更將人們印象中那個懶散頑劣到不堪程度的五皇子的形象一舉擊得粉碎——
“……是今已查明,北方衡河、頓河一系水利河工,二十六處河道、四十八段分段地工程,大小總計八十三項不實弊案。涉案宗親、官員均已在押,相關人證、物證並供詞已隨行帶回京師。交刑部、大理寺看守保管。另有京中與此案關系之人,此刻均已到達齊全。現將涉案之人名單,犯案手段過程與工程弊病詳情,分類造冊呈上。請皇上禦覽、定奪。”
和蘇迅速從風胥然身邊走下,接過風司琪雙手高舉奉上地厚厚奏疏,卻不交給胤軒帝,而是直接將奏疏壓在禦案案頭。感覺到殿中眾臣氣息不自覺地微微一頓,風胥然揚起嘴角。揮一揮手示意風司琪暫退一側。目光沉沉看向跪在階前的風司磊。
“池郡王的奏本,還有趙翼地證詞,風司磊。你有什麽話說?”
跪在地上的風司磊猛然抬頭,與胤軒帝直直對視片刻,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臣,無話可說。”
風胥然漫不經心似的抬一抬眼:“無話可說?當真?”
“池郡王所奏滴水不漏,條理清晰,又有前後記錄證據確鑿。臣已無可辯駁,是以無話可說。”
“滴水不漏、條理清晰、證據確鑿,無可辯駁所以無話可說……你分明是話裡有話,心中十分的不服啊!”風胥然淡淡笑一笑,目光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池郡王一本奏上,詞鋒所指臣誠惶誠恐,實不敢一言相辯。只能跪請大罪,但求以死自白。”
“以死自白?膽氣倒是可嘉。”風胥然嘴角扯動兩下,凝視強項昂首的風司磊片刻,突然咯咯笑一聲:“朕明白了:你是為這跪著的小半個時辰不服——既如此,站起來與池郡王對答!”
“謝皇帝陛下。”風司磊站起,身形微轉,不待對上風司琪一雙眼睛幾乎已經噴出火來。“池郡王殿下參臣於北方水利工程一事,擅用職權之利貪瀆索賄、糾合地方執政官員鬻賣工程份屬中飽私囊等一十六宗罪惡,各有供詞、人物為證,並上交刑部大理寺。此小王不敢妄自辯駁,隻待朝廷審查公判。但,池郡王於奏本之中,指責臣勾結宗親私交地方豪強,培養安插黨羽親信,這一條,臣決計不肯答應!”
說著轉身在胤軒帝面前跪下。“皇子不得結私,此朝廷之基本守則;與宗親往來,凡事均有份例,也不能因親妄為。但臣自幼承長公主殿下照拂,情誼固然較其他皇子深厚,皇上與皇后娘娘也曾明言令臣代行孝之禮:許臣循子侄之家禮侍奉宗室尊長,並有隨招應往之便宜特權。此一點朝中無人不知。而池郡王將臣侍奉尊長之行,作勾結宗親私蓄黨羽勢力之舉,不僅有違事實,更傷皇上孝之誼!臣自知代天行事者必遭嫉妒。然而池郡王此舉卻是顛倒狂悖,全不顧倫常親誼而極盡毀損誹謗之實——其用心險惡令人發指!請皇上明察!”
“啊哈,這樣一說,池郡王參劾的這一
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成小題大做、誇大其詞了。”著,銳利目光轉向玉立挺拔地風司琪。“治郡王的話你聽到了。北洛律法,參劾皇子‘勾連宗親結黨營私’這樣罪名,查無實據的話也是要問個誹謗皇族的不赦重罪的。朕自登基便尊孝之禮。決不會姑息了任何奸佞之人之事——這一點。你可清楚?”
“事關重大。兒臣不敢有一言虛妄!”風司琪不跪不拜,踏上一步朗聲答道。“侍奉宗親尊長,行問安稟告、時節拜望之禮,此乃宗室製規、律令所準。然而,正如方才治郡王所言‘凡事具有份例,不可因親逾製’。樂音長公主封於國外、采邑製嚴;治政之權同於官署,執事之員出於府中。此益不可以犯禁之所。而治郡王與之交往過密,非限於宗室,實進於地方郎官:言語行動,影響涉及地方實務者比比在案;更以協理禮部之便時時拔擢進言,私人之舉已引起朝廷睹目。吏部部丞張端、三司典職史胡閔對此均有參奏,以禮部越權、違職。奏書記錄皆有案可查,絕非兒臣無端誹謗!”
說到這裡,風司琪猛然一個轉身。兩道銳利目光盯住風司磊。冷冷繼續道:“以在京皇子,插手地方官屬政務,此為越權之一;以公職之便。偏袒提升私人於朝廷要職,此為營私之二;以私情影響朝局,糾結部屬壓製反對之聲,此一舉更是結黨擅權之實證!因是徹查河工一案,所以隻說勾連私交之事,尚未及參劾你專職權亂吏政——風司磊,難道你真嫌自己的罪還不夠重麽?!”
風司磊立刻反擊:“記錄官員功過,依律奏報請旨獎懲是禮部職責。而官員的考核評議、升遷拔擢則是吏部之職。六部各領職司各行其是,官員屬用既非我政,便絕非禮部一二奏疏可以動搖結果!池郡王此言實指風司磊擅權行政,難道是要問宰相台職責所在了嗎?”
聽到這一句,殿中眾人心頭無不一凜,目光不由自主一齊轉向坐在胤軒帝左手上首的上朝廷宰相林間非:不能不說風司磊這句話問得著實厲害。六部各領職司各行其是,最後統歸於上朝廷宰相,這是胤軒帝新政改革朝製、與柳青梵一齊定下來地根本官製。雖然各部平時也有成年皇子協理,總體地協調統領地確實權力須在上朝廷宰相手中。而對各部官員行事的領導把握,也是宰相最為重要的職責之一。風司琪參劾風司磊擅權並言有實據,但如果一旦確定落實,則說明宰相台與其下六部的運行已經出現了巨大問題。風司磊此言一出,澹寧宮氣氛驟然改變。人們紛紛矚目林間非,試圖從這位年未不惑便已博得賢相之名的年輕宰相臉上找出任何可以分辨眼下形勢的絲微表情。
接到眾人視線,林間非臉上神情鎮定從容,只是向對面的柳青梵淡淡投去一眼。
微微挑眉瞥一眼同樣神色不動地風司琪,柳青梵向椅背靠一靠,隨即閉上雙眼,嘴角卻露出一絲極淺的笑意。
“治郡王此言大謬。正因為六部各領職司各行其是,最後統歸於宰相,王爺才有職權之便。”見越眾而出說話的人竟是禮部侍丞趙達,眾人不由皆是一呆。“各部各有職司,非其位不謀其政,他部不得擅行插手。因此朝廷政務除非須各部相互協作而由宰相居中主持協調,其他例行的公文經主事皇子審核後直呈君王,中間不再經宰相批閱。臣在禮部,知此類奏報盡歸於常務,而為治郡王所利用者不下十條。池郡王殿下所言句句確實,請皇上與眾位大人明察!”說著,向座上的胤軒帝重重磕下頭去。
風胥然微微抬手,示意趙達平身歸位。看一眼瞪著趙達目光灼灼、像是要立時撲過去一般的風司磊,胤軒帝淡淡一笑:“怎麽,嫌朕知道的罪行還不夠麽?穆郡王,你是不是要說上兩句了?”
風司磊身子一震,頓時轉向站在皇子之首的皇長子風司文。
“是!”風司文邁上一步躬身行禮。隨後挺直身子。“臣掌京城防務。胤軒二十年三月二十六日,治郡王風司磊於托病在府不朝之際秘潛離京。六日後,即胤軒二十年四月二日,風司磊扮裝混於西陵商隊之中,秘密回到京城。一來一去,事先均未通報宗府,事後亦不曾在內府留有任何記錄。”
風胥然微微頷首,風司文再行一禮隨後退回原位。胤軒帝冷冷笑著轉向風司磊:“不時不節。無理無由。未召未命。私潛出京;加上告病不朝於前,私會宗親於後——這是個什麽罪過,不需要朕再來說什麽了吧?”
冰冷詞鋒刺得風司磊身子晃了兩晃,隨即撲通一聲跪倒。“臣只是按著慣例,每月一次前往穎曲拜見姑母——皇上曾許臣為行孝禮便宜特權,雖稱病不朝是有欺瞞之過,但若此舉當真有違旨意。為何離京當日未有阻攔,而返京之時也不曾查問?禁城防務關系京師安危,豈容真正違紀之舉?若臣有罪,亦必是有人成心構陷。”說著磕一個頭,向一邊風司文更向後面風司冥狠狠看過去一眼,隨後高高昂起,“請陛下明察!”
“構陷?三思後行、不輕舉妄動居然成了構陷!風司磊,你真是好硬地脖子。更是好大地膽子!”風胥然的火氣終於被吊起:“朕在問你的罪。你一句一句倒隻管把別人牽扯進來!先是林相,再是穆郡王和靖寧親王,現在甚至連朕都被你包歸進去——你這是仗著朕給了你一個辯駁自白地機會。不怕朕立時殺了你,所以敢口出狂言嗎?好好好,朕這就成全你——來人!”
胤軒帝話音未落,站在一邊的風司寧已搶上一步跪下:“父皇暫息雷霆!七皇弟言語狂悖,叫囂妄為實在可惡。然而今日澹寧宮朝會除了查問事實,便是給予一個在駕前陳
的機會。這是朝廷的法規程序,也是天家地慎重公背負大罪,心神已亂,衝撞之舉亦屬情理可循——請父皇再暫忍片刻,使全父子之情。”說著重重磕一個頭,隨即跪行一步扯一扯風司磊地衣角。“七皇弟,你不要說了!趕快給父皇謝罪,請求他地寬恕吧!”
風司磊微微回頭,凝視風司寧片刻,格格一笑,同時臉上陰氣大盛。“是你啊,二皇兄!五皇兄一本奏上,臣弟自知已經罪無可赦,就是跪地求饒也不濟事。不想落到這個地步,二皇兄居然還能夠像往日照顧弟弟一般說上兩句……二皇兄,你這份兄弟手足之情,可真是讓人感動到極點呢!”
他一口一個“二皇兄”,臉上含著笑口中說得咬牙切齒,風司寧不由心中微微駭然,伸出去想要要抓住風司磊手臂帶著他向風胥然跪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又複收回。
看著他動作,風司磊臉上笑容越深。抬眼依序看一看始終穩穩站立的風司琪、神情冷峻的風司文、面容平靜的風司廷,轉到風司冥臉上時停頓良久,最後才重新回到風司寧臉上:“今天真是一個難得的好日子,風司磊有幸,居然看到這麽多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真相:所有人都認為懶散地五皇兄居然是我們當中做事最勤快的,雜事不管的大皇兄原來喜歡看人落套。但最難得的還是你,二皇兄。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二皇兄是如此關心臣弟。平時雖也受二皇兄照顧,但風司磊還是第一次知道二皇兄在臣弟身上花費了這麽多心思,也是第一次二皇兄可以為兄弟做到這個地步:就算當著皇帝陛下的怒氣,該說的話還是一句都不少——二皇兄,你這番深情厚意,可叫臣弟我怎麽報答呢?”
因為胤軒帝的震怒,澹寧宮中早是鴉雀無聲。這一番字字陰損、句句別有深意的句子,伴著風司磊含笑帶諷地語氣,直令殿中所有人都隻覺身上一陣陣陰颼寒栗。風司寧嘴角微微抽搐,臉色變得難看異常:“七皇弟,你這可是……可是真魘著了!”隨即轉向胤軒帝,“父皇……”
“用不著多說——他是執迷不悟,朕成全他!”隨手一揮,便有左右侍衛上前要帶走依然跪在地上地風司磊。
“我執迷不悟?父皇要成全我?”侍衛將要碰到風司磊地手臂,他突然猛地一掙站起。周圍大驚未及反應。風司磊已經踏上兩步。但只有這兩步便再不能行——靜靜凝視霍然站起擋在階前的柳青梵和林間非片刻,風司磊忽然長笑一聲,隨即抬頭看向胤軒帝。“父皇。”
聽到這個稱呼,風胥然微微皺一皺眉頭:“說。”
“父皇。”風司磊微微笑一笑,退後一步伏跪在地。“父皇,兒臣自知河工舞弊貽害百姓,大罪不敢請求寬恕。但有幾句話,兒臣此刻不能不說。”
“你說。”
“兒臣犯下大罪。叫囂不服。並非不服父皇明察兒臣罪責。而是不服如此大案,僅有兒臣一人擔當罪責。”見胤軒帝眉頭頓時深皺,風司磊挺直身體。“胤軒十九年,臣奉命主持北方河工一事。父皇信任,傳令各部凡河工之務有所求,朝廷必須盡力周全給予。臣辜負信任,趁此朝廷大政之際。私處聯絡沿途地方豪強,使官商勾結偷工減料以次充好舞弊漁利。今年春季北方大水,災情嚴重如此,此中實乃臣罪為最重。然而,衡河、頓河河工事關朝廷大局,是為一國大政。從戶部錢糧調配、吏部擇人執事、工部考工監督、禮部前後照應、兵部從旁協辦,更有先前潼郡郡守李耀貪瀆死罪為刑部查處,朝廷各部無一不參與其中。直到去年年末全線工程竣工查收奏報朝廷。自李耀之事後整整一年地時間。竟是從未聽聞針對河工情況半句不利之語。而今爆出大案,兒臣雖是主謀罪魁,不敢請求寬恕。卻也不敢當真一個人領下所有的罪責,一個人去承受塔爾大神的懲罰。”
看著這個驟然恢復了冷靜,語聲也平和到異常的兒子,風胥然冷哼一聲:“你放心!查清楚了,自然有人陪你去塔爾那裡領罪。”
風司磊微笑一下,又磕一個頭:“父皇英明。只是關於兒臣在那一年中的行事,沒有各部的配合確實無法完成。譬如那些在河工方面立功而被放在禮部例行公文請求朝廷嘉獎地官員,在與吏部通報之前,首先就要經過工部對於工程地考核。還有錢糧地使用,沒有工部專職執事官員的首肯,兒臣有再大的權力也不能到戶部取得允許……”
“風司磊,你不要含血噴人!”風司寧驚得語聲都在顫抖,風司磊卻是從容繼續道:“另外,最近朝廷因為軍製而引起的一陣混亂。地方的軍製,兒臣之前在外面的時候也參與過不少,自以為對別人在這方面打的各種主意都算清楚。不過雖然知道一點事情,對於該用什麽樣地東西,去攪擾哪些人心還是拿不定主意。虧了兒臣最信賴的幕僚——同時也是揭露了兒臣買凶殺人真相從而引出這一場河工大案的功臣趙達,將修改好的條目一一教給了臣及臣的部屬。從‘萬言書’到參劾靖王的各種虛言誇大、詆毀誣蔑、意在致死的奏章,父皇英明睿智,必然看得出那是出於藏書殿何人的手筆。”
聽到風司磊地最後一句,跪在最後地趙翼幾乎便要昏倒:這一句便說明風司磊對趙達早有防備。原隻以為他為徹底拔除靖王不遺余力因此對趙達等人言聽計從,卻沒有想到倫郡王府和治郡王府這番天衣無縫的配合居然還存有這樣的心計。連同著方才字字句句針對工部地言語,風司寧挑撥離間、陰謀設計、構陷兄弟的罪責再難逃脫。而自己當年在藏書殿被胤軒帝金口誇讚過的錦繡文筆,竟然成為這一切的鐵證!想到這裡,趙翼頓時面
,雙眼直直盯著已經無力跪立而坐倒於地的風司寧。
“知道那是虛言誣蔑……哈,算你還有最後一點理智和天良!”
看了直直跪著的風司磊一眼,胤軒帝仰頭冷笑一聲,隨即鷹目一轉冷冷逼上一邊的風司寧。“一脈同根的骨肉兄弟卻苦苦相逼,明知道對方立有大功且並無罪過還要肆意汙蔑,一舉一動竟是隻想著置之於死地,全不顧國家朝廷還有百姓的利益所在——風司寧啊風司寧,你可真是機關算盡!這般借刀殺人,這般漁翁得利,這般裝腔作勢,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弟弟們地好兄長!溫文爾雅、謙恭平和、孝友仁愛、忠君愛民……多少年朝堂上宮廷裡的好名聲。真是好一個‘人倫俱全’的倫郡王!你自己說,你把藏書殿裡的那些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聽著禦座上字字誅心的厲聲責問,風司寧空空蕩蕩的心反而平靜下來。慘笑一聲:“父皇,我是沒有好好讀書,是配不上那一個人倫的‘倫’字。一切都是我做錯了:可我不錯在算盡機關構陷兄弟,我錯在心裡恨不得他們一個個都死,手上卻不敢沾染一星半點的血腥;我錯在隻想靠一點點安排計算最後坐收漁利,卻不曉得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我錯在只知道設計下套。卻不知道困獸猶鬥。便是機關陷阱裡面地瘋狗還會反咬……我錯了。一步錯步步錯,抓住了別人地錯,卻不曉得自己地錯。”說到這裡風司寧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睜眼後看了重歸座位的柳青梵片刻,隨後第一次對上胤軒帝威嚴深沉的眼眸。“但是,那留戀妓館,說是風流其實傷風敗俗毀壞皇室顏面的事情。卻不是我逼著人去做的!”
“風、司、寧——”
自從進入澹寧宮就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風司冥終於抑製不住喊出聲來,但還沒來得及說完一邊池郡王風司琪已搶先一步開口:“皇帝陛下,關於靖寧親王數日在霓裳閣一事,臣認為已經是時候澄清!”
風司琪此言一出,澹寧宮中頓時一片寂靜。胤軒帝略一沉默,隨即點一點頭。
“皇上,眾位大人。”向胤軒帝行過一禮,風司琪轉過身。“眾位大人。此刻大家均知風司琪於月前受命徹查河工弊案。但是,事實上在今年三月、誠郡王一行出使西陵之前,皇上便已經密旨靖寧親王著手查驗北方河工。作為誠郡王隨行武官的寧平軒主薄裴征。就是靖王暗令觀察沿途河道水情之人!”
裴征從朝班之末躍出,先向胤軒帝跪拜,又向風司琪行了一禮,最後膝行到風司冥面前伏下身子。“臣未能將河工弊案全盤查清,有負王命,請王爺治罪。”
下意識看一眼胤軒帝,風司冥緩緩點一點頭:“已是盡心而為,可恕無罪。”
見裴征重回原位,風司琪繼續道:“靖王盡心用命,徹查河工之政,發現重重弊端。而其間關系利益盤根錯節,上下掣肘無法動作。又逢四月軍製弊政驚動朝廷,靖王於是借機脫開一切政務,假意留連歌伎樂戶女子;同時請下旨意,由臣繼續主持河工弊案地徹查。而靖王不但將種種關節要害之處盡數告與臣,還通過霓裳閣中與上方駙馬相熟的西陵商人前後傳遞消息,並且經靖王妃之手從大祭司處取得沿途神殿教宗協助的諭令。而自己卻是留連霓裳閣,拚著一身清名轉移朝中有心注意——如此種種運籌帷幄,才有了風司琪在北方一個月不受阻礙的徹底訪查。如今職責已畢,旨意已繳,臣請皇上向朝廷公布此事,還靖寧親王一個清名!”說到這裡,風司琪今日第一次向胤軒帝跪拜下去。“請陛下為靖王正名,更為朝廷上下立一楷模!”
風司琪話音方落,徐凝雪、烏倫貝林、上方無忌也一齊起身上前。“靖王為國為民,正義公心,請陛下明察!”
寧宮頓時響起一片嗡嗡之聲。所有人目光一齊看向微微垂目、表情鎮定從容的年輕親王,人人都是由衷的驚歎。站在朝班較後位置的秋原鏡葉更是又驚又喜,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笑容來。風司磊和風司寧則是錯愕萬分,直將死死盯住風司冥地眼睛都瞪得滾圓。只有林間非微微挑一挑眉,看了對面泰然安坐地柳青梵一眼,又看一看胤軒帝光彩幽深的眼眸,嘴角緩緩溢出一絲笑意。
風胥然沉默半晌,像是等眾人心情稍稍平複這才緩緩開口:“靖寧親王能盡心用命,苦心孤詣巧做安排,終將朕所托政事圓滿解決——朕今為靖王正名。之前百官所上參劾奏章當眾焚毀。 以後再有妄議者,以誹謗親王之罪交刑部嚴辦。”說著,威嚴面容上顯出第一絲真正的笑意,“司冥,這些天來是朕委屈你了。朕這便許你一個要求:無論你希望什麽,只要提出來朕自然應允。”
殿中眾人聞言俱是一震,風司冥更急忙拜倒:“此為臣份內職責,何敢如此……”
風胥然露出一個了然地微笑:“司冥不必言語推辭。有功必賞是我北洛規矩,隻管說出來就是。”
“既然父皇有命……”風司冥抬起頭,直直對上高居禦座的胤軒帝。“兒臣與霓裳閣樂伎鍾無射,真心相知,請皇上允許兒臣——納鍾無射為妃!”
“什麽!”“什麽?”“什麽?!”從胤軒帝到和蘇、到風司磊風司寧、到徐凝雪林間非秋原鏡葉、到六部尚書殿上所有朝臣……一時沒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將目光緩緩從終於變色起身的柳青梵臉上轉開,年輕親王直視一臉驚怒的胤軒帝,用異常清晰而冷靜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臣,請納霓裳閣鍾無射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