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拈住書頁邊緣輕輕摩挲,神遊思逸的風司冥像是突麽,原本柔和的面容臉色忽轉陰沉,一雙眸子驟然黯淡下來。
一直凝視著年輕親王神色表情的蘇清心中一緊,正待踏上一步開口說話,卻覺腳邊突然有一陣輕風掠過。急急抬頭,眼前卻是突地一花,一道黑色陰影閃電般竄向風司冥。不待屋中兩人反應過來,黑影已經巴住年輕親王的長袍下擺迅速攀上他的身體——
“王爺!”看清黑影為何物,蘇清嚇了一大跳,急忙邁上一步躬身告罪,“是蘇清照顧不周,下人們沒有看好……”
穩穩托住用四爪連同大尾巴一齊死死纏住自己手臂的小狐狸,風司冥俯身拾起方才一驚之下順手拋出的書卷這才直起身來。看一眼死纏著手臂的小東西,只見一對烏溜溜圓圓大眼直直瞪住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乖巧討好之意,年輕親王臉上不由露出溫和而感有趣的笑容。隨手將那本《饌玉集》丟上書桌,風司冥伸手在通體烏黑的玄天狐腦袋上撫揉兩下,這才向蘇清道:“沒什麽——幾日不見我,這小家夥想是也知道惦記主子呢。”
蘇清聞言頓時輕舒一口氣:壽可過百、望月通靈的玄天狐在西雲大陸信仰之中乃是極其難得的靈物珍寶。眼前這隻玄天狐幼狐不過兩歲大小,是兩年前皇家田獵時風司冥捕獲,原該由神殿教宗好生調養照顧。卻被太子太傅柳青梵向大祭司討了來交給年輕親王馴養調教。這隻小狐狸果然極其聰慧機靈,種種乖順舉動絕通人性,風司冥對它也是一向的喜愛寵溺。只是半月前小狐狸逮到鳥兒後習慣性地討好獻寶,直直闖入內書房,衝撞了當時正為大雨連綿煩惱焦躁、憂心不已地年輕親王。風司冥一怒之下立下禁令,命王府上下仆從奴婢嚴禁它再踏入內外書房一步——風司冥與秋原佩蘭平日待府中下人態度雖然溫和平易,但靖寧王府的規矩卻是絕對森嚴。久經沙場統領萬軍的年輕親王威嚴又是極重,一道旨令發出合府上下無不凜然遵命。何況眾人知道這些天風司冥為國事勤奮操勞。每日小心伺候唯恐惹他有一絲不快不爽。硬是將這隻除了親王夫婦旁人極難指揮馴服的玄天狐看得死死。及至這兩天北方災情善後事務運轉良好。誠郡王風司廷又平安回歸,京城一片喜氣,王府眾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氣。然而方待松懈,又出了風司冥被解除政務的驚天消息,忙亂之中顯然忽略了原本被“嚴格看管”的小狐狸,讓它偷得機會再次溜進書房奔回主人身邊。
看被玄天狐纏住了興奮玩耍的風司冥臉上表情柔和,沒有因為思緒被突然打斷而產生不悅。蘇清一顆提著的心終於緩緩放下。見小狐狸在書桌上翻轉了身子,露出白白一塊肚皮任風司冥搔擾,微微眯起地靈活大眼透露出十足地愉快,輕松自在完全不知自己方才驚恐,蘇清心中不由搖頭苦笑,隨即又因那可掬可憐地神態輕輕揚起嘴角。
神志一定,蘇清內心頓時清明。雙眼望著風司冥與心愛寵物玩耍嬉鬧的溫情場景,頭腦反而慢慢冷靜下來:風司冥雖然年紀極輕。平日生活中甚至時不時流露出少年天真的一面。但到底不是普通才滿十八歲剛剛成年的男子,更不是那種不知人情世故、凡事隨心任性胡鬧妄為的貴族紈絝。這位在邊關戰場的腥風血雨中艱難生存成長、又在承安皇城的風雲變幻中磨礪而日趨圓潤成熟地年輕皇子,他的一舉一動都不能輕率地按照常人的標準去度量——
無論是戰場赫赫威名的冥王還是朝堂沉穩冷峻的靖寧親王。風司冥的冷靜自持、公正周全都是有目共睹。縱然偶然流露出少年意氣的好強爭勝,或是皇族天生的心高氣傲、統兵之人以氣勢壓人地習慣令他顯得不那麽平易謙和,但所有個人地情感心緒都被嚴格控制在絕不影響大事大局的范圍之內,朝臣民眾面前一言一行無不恪守嫡出皇子、最高親王身份的天家禮儀與風范。即便是在私人地王府,不受攪擾的書房,眼前這種放松隨性的場景也絕不多見,何況是在那眾目睽睽之中、迎來送往紛繁雜亂的***之地?
而身為屬下,擅自干涉主人的情感家事,原是為人臣子的大忌。雖然“天子無私事”,皇子,到底還不是君王。而即便是君王,也當有自己的情感歸依之所。妻子好合,對於生來就處於紛爭中心的天家皇子惟有這一份和樂天倫才是最後的歸屬。靖寧親王雖然素性沉靜淡漠,面上冷峻威嚴,不像靖王妃言辭溫婉,舉止之間一望便知其內心柔情,但每每在細節處的留心關照卻讓王府上下無人不知年輕親王對新婚妻子的溫柔體貼以及全心的信任愛重。少年人的風流任性從來就是逢場作戲,一場夢醒自然了斷無痕
大志廣納天下的雄才英主又怎麽會真的讓一時迷戀的壞了大局?自己貿然開口勸說,反而是對決意追隨之人的不信任了。想到這裡,蘇清暗道一聲慚愧,對適時出現、此刻正心滿意足窩在風司冥懷裡的玄天狐由衷感激。
像是感受到蘇清目光,小狐狸輕“吱”一聲,一邊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一掃風司冥撫弄脊背的手。風司冥微微一笑,抬手撫一撫玄天狐油滑的毛皮然後放開,任它跳到書桌之上。見它抖一抖皮毛行了兩步隨即在桌上一塊充做墊板的毛氈上端端正正坐下,尾巴翻卷過來蓋住兩隻前爪,半歪的腦袋上大耳豎起,一雙眼睛骨碌碌瞅著自己,風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在書桌前坐下,再次伸手撫一下它的脊背。風司冥這才抬起頭看向蘇清:“候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有事情麽?”
風司冥語聲自然平和,眼神目光也絕無平日熟悉地冷峻銳利,蘇清卻隻覺自己被那雙夜一般的雙眸全然看透,所有的心思念頭一時盡數坦露在年輕親王眼前。心臟劇烈地跳動兩下,蘇清努力穩定心神,向風司冥躬身行過大禮,同時口中說道:“蘇清……代父兄向王爺請罪。”
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頷首:蘇清原是太學與藏書殿太傅蘇辰民的次子。因為兄長蘇遠胤軒九年得中殿生後突然一反常日刻苦。拋棄學業。寧可被性格古板端方的父親暴打也堅決不願出仕。蘇辰民是當世大儒教子極嚴,蘇清天賦優於其兄,無論如何都見不得他毀壞家風傳統,然而手段使盡依然對這個異常倔強的次子無可奈何,最後還是胤軒帝插手讓蘇清管理皇莊才平息了這場家庭風波。蘇辰民與蘇遠父子兩人都是太學學士,文名卓著。蘇辰民以文章入仕,久在太學與藏書殿。門人弟子遍及天下;蘇遠年紀尚未滿四十,此刻身當禮部四品侍丞,在一眾胤軒九年大比文試得中、入朝為官倍受重用的殿生中也屬上乘。這父子二人在朝野尤其是文人士子之中影響極大,言行舉動都會引來眾人矚目。這一次風司磊糾集禮部一群官員上“萬言書”,在朝臣中引起一片混亂議論,其中與蘇辰民與蘇遠父子參與甚至領導有著很大關系。蘇清身為自己王府長史,對職責份屬盡心用命,原是十分得力的助手。他平日掌管著王府與各府部衙地往來。應酬迎奉周到得體得下承安“長史二清”之名。卻嚴守本分從不與王府之外有任何私誼聯絡,自己一時竟是忘記了他與蘇辰民蘇遠父子兄弟地骨血關連。先前他侍立門口,雖然屏息靜聲不肯驚動自己。但自幼得柳青梵教導,後又習武帶兵久出局勢變幻之地,風司冥對周圍人物環境地體察早已成為本能。對於蘇清並不正常的舉動態度心中頗有疑惑,只是隱忍不發,等待他自己說出理由。此刻聽他一句“請罪”,開始微微驚愕之後隨即便是釋然。
“蘇太傅為人端方,對軍政財務種種內中關聯雖然所知不盡詳備,然而卻是一片為國憂民的公心。同朝為官,都是為朝廷效命為百姓謀政,見解不同原是尋常不過的事情——蘇清無須多慮。”
雖然並非初時考量,被風司冥一言卻頓時引出心中話語。蘇清退後一步向風司冥跪下:“父兄愚昧,不能考察軍政之難,捕風妄言引來朝中盲從之音,給王爺惹出如此麻煩。臣下卻不能向父兄剖明,更無法改變一眾無知文臣心態,心中實在又是驚恐又是慚愧。”
看出蘇清心意,風司冥微笑搖頭:“蘇清,你素來恪盡職守,職責之外原不需苛求自身。”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座,繞過書桌走到蘇清面前,親手將他扶起。“你時常在王府與寧平軒走動,我與冥王軍麾下臣屬、寧平軒一眾幕僚商議軍務朝政的時候你也多隨侍在側,這軍政錢糧之弊自然有所知曉。蘇遠是文官,雖然禮部記錄朝中官員軍中將領的獎懲遷謫,到底沒有真正接觸過軍務。其實軍中行事多有從權越界,為了最後的勝利,凡事利弊相權兩害取其輕地事情也是慣例。這種做法在許多地方都留下弊端,埋下不少隱憂。那道‘萬言書’有些地方誇大其詞危言聳聽是有的,但要說捕風捉影無事生非,似乎就有些過分了。”
蘇清一怔,雙眼緊緊凝視風司冥,似乎努力分辨他所言有多少真實又有多少誠意。
風司冥淡淡一笑,放開手緩緩走到房中東面牆壁前方站定。負著雙手,抬頭看向牆上懸掛的巨幅軍用地圖,沉默良久才輕聲道:“此刻鏡葉還在潼郡沒有回來,寧平軒屬下聽從誠郡王號令不能隨時到府,蘇清,我身邊真正通曉朝政又了解軍務的現在只有你一個了。你說,軍隊錢糧空額之弊,究竟該如何解決革除?”
蘇清心中頓時一跳:長史負責王府
雖然風司冥從不排斥自己旁聽他與臣屬幕僚的商討國議政,但是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越過那道“職位權責”地界限。風司冥也從來沒有讓自己真正參與到政事的決策中去。但是這一次……努力抑製聲音卻依然有些微微的顫抖:“王爺,您是問我應該如何革除軍中弊政?”
“你掌管過京師附近最大地兩處皇莊,運算經營,深知錢糧取用之道。這件事情,不了解銀錢關鍵地人是提不出任何真正有用的提議和解決之道的。”風司冥負著雙手微微側頭凝視地圖,看也不看蘇清一眼地說道。
聽出風司冥不容圓轉回避地堅定語氣,蘇清深吸一口氣,緊握雙拳。這才一字一句答道:“蘇清以為。軍政之弊。在於朝廷隻重養兵而不知養將。”
風司冥頓時皺眉:“校尉以上軍階地將領,俸祿已經與七品文官相同——文臣以此養家尚有富余,軍中還有各種津貼,朝廷怎麽就不養將了?”
“王爺,蘇清所言‘養將’並非‘蓄養兵卒’之‘養’,而是‘培養’之‘養’。”見風司冥聞言豁然回過身來面對自己,蘇清繼續道。“王爺乃當世名將,自幼便入軍中,多年行伍難道不知軍中吃空額、賺撫恤地事情都發生在哪些將屬部隊?並非如王爺手下冥王軍這般常戰常勝部隊,而是那些州府郡縣守衛與預備軍隊。這些部隊軍士僅在傾國全力地戰事中才可能發往戰場,而他們的將領多半一生都沒有機會真正面對戰場廝殺。無軍功則無嘉獎,餉俸、撫恤都少,而自胤軒十三年三國交兵朝廷又大量征收新兵補充預備役,卻讓這些將領如何養活他們的士兵?”
“那你還說朝廷知道養兵?”風司冥語聲嚴厲。一雙夜一般的眸子緊緊盯住蘇清。
“朝廷的養兵制度。是為了那些保家衛國、不惜流血犧牲的忠勇兵士所立。訓練善戰軍人、重賞忠義志士、撫恤軍屬家人、鼓勵為國從軍,這些都是確實有效的舉措。但是,兵卒地軍功與將領密不可分。若將領庸庸碌碌,兵士再優秀也很難建立功業。朝廷不去訓練培養出一批無論平日身當何職、一旦身當戰場便能殺敵建功的將領,怎麽讓他們手下的士兵蒙受蔭蔽,切實感受朝廷的養兵之利?這不是不知‘養將’又是什麽?”
將領的軍事才華除去天生更多是在殘酷的軍爭中用鮮血拚殺而來,就算朝廷特意為將領講解兵書韜略,真實戰場上也未必見效,反而多有“紙上談兵”導致大敗的實例——聽到蘇清一番言語風司冥失望好笑之余方要反駁,突然頭腦中火花一閃:“蘇清,你的意思是……兵將分離?!”
士兵地軍功與嘉獎、餉俸、撫恤緊密相關,而能否建立軍功取決於軍隊在戰場上地表現,戰場上的指揮領導核心在於一軍主帥;無能的將領無法養活不斷征召擴充地軍士,所以有吃空額、騙撫恤種種不法行為出現——蘇清的邏輯雖然簡單到錯誤,但卻提醒了自己一切弊政的關鍵:主事的將領與手下兵丁穩定到近乎固定的對應關系!
軍製與朝堂不同,朝廷官員就算不因政績也可因資歷逐步升遷,北洛軍中“無軍功不得升階”的規則決定了統領國家軍隊的高階將領的絕對才能,卻忽略了鮮少參與國戰的地方軍隊將領的人事變更。因為隸屬職司關系長年固定不變,所以才有機會從中大肆手腳動作,讓空額代代沿襲,後續將領無可轉變局勢而隨波逐流,乃至成為補不齊更消不了的天大漏洞。如若斬斷兵將之間這條過於緊密的銀錢聯系, www.uukanshu.net 則軍中弊政頃刻消去大半可行前提——
這個蘇清,當真不負了自己倚重信任!
風司冥心中一喜,正要開口卻猛然頓住:想到這一條“兵將分離”絕非艱難不可能之事,以北洛歷代護國大將軍以及軍中上將、更有當年赫赫君家家主君清遙之才之能,他們如何便未想過以此清除弊政根源?心念電轉,頭腦中瞬時排出此舉不利之處以及一旦施行可能遭致的種種阻力,風司冥皺緊眉頭,臉上表情異常凝重。
在屋中踱了幾個來回,風司冥猛然頓住腳步,隨即快步回到桌前坐下,取過紙筆行文如飛。
一片寂靜中,蘇清與安靜知趣的小狐狸對視一眼,隨後低垂了眉眼,靜靜凝視自己足尖。
——皇帝陛下,這就是你的九皇子殿下,縱然身遭貶斥也恪守職責為國謀政;手中握著兄弟的把柄卻絕不急急發難為爭奪地位權力,只因“輕重緩急,公私利害”八個字在他心中字字分明。
皇帝陛下,這一番試探考驗的結果,絕對不會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