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迷霧森林包圍的山谷,卻有直通小鎮的秘道。
這是離山谷三十裡的小鎮。雖然森林邊緣也有農家和獵戶的小村,但許多東西卻是必須到鎮裡的集市才買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躍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裡憋了一年再見到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歡欣,何況這個不過七歲的小小孩子?
見青梵一臉渴望地看著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從手裡數出兩個銅子放到做糖人的老頭身前的盒子裡。“拿你喜歡的吧,梵兒。”
青梵呆了一呆,隨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嗎?”
“是梵兒掙得的錢,自然是給梵兒買喜歡的東西。”柳衍溫和地笑了,一邊輕撫他的額發。谷中生活本是艱苦,難得這孩子從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過得異常滿足。作為師父,本應由他來照料兩人的生活起居,沒想到青梵卻搶過了掌杓的“大權”。除了澗裡的遊魚林中的飛禽,對谷中的一切懷著強烈好奇的青梵幾乎嘗試了每一種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種菌類晾乾儲存。這次順手帶了出來,原隻想著可以換一些零錢,卻沒料到竟是市場上難得的山珍,倒讓師徒二人免了手頭拮據的麻煩,不但買了足夠半年分量的米鹽,還添置了布料和碗盞。縱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見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細細看過,滿眼的慕羨卻總是帶著不舍地離開,柳衍不禁生出幾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個老虎形狀的糖人牢牢握在手裡。“師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許久,看著孩子手中緊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覺得有些奇怪。“梵兒,怎麽不吃呢?舍不得嗎?我們的錢足夠梵兒吃到飽呢。”
“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糖人……”青梵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以前,沒有人給我買過。”即使渴望到了極處,也必須學會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讓童年早早地結束,從站到那個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著自己再不是孩子……突然覺得身子一輕,已然被柳衍摟到了懷裡。“委屈你了,梵兒。”
對上柳衍溫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輕歎了一口氣。“師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梵兒,一起去給你買些紙筆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練字太辛苦了。”
用力點了點頭,青梵也緊緊握住了柳衍的手。
※
迷霧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險。森林邊緣處與尋常樹林無異,林邊山村還住著不少農家和獵戶。但一到深處便是層霧疊瘴,常人絕不能辨別方向。兩者以櫟樹林為界,村裡人都知道見了櫟樹便要立即回轉,所以兩師徒才能無人打攪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問道,“村裡人認識師父?”
“恩,都是山裡長大的人家,雖然十年過去,見到了竟都還認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後梵兒到山村走動,隻要說是住在櫟樹林裡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青梵看著他:“師父?”
看著他不讚同的顏色,柳衍輕輕地搖了搖頭。“梵兒,隱居,不表示我們要與所有人隔絕。再說村裡人老實,對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簡單地多了。”
“可是,他們也會闖到谷中吧?”
“迷霧森林是他們從小的禁忌,村裡人不會擅自闖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況谷口還有我布下的迷陣,他們進不來。”
青梵點了點頭,剛要答話,卻被一陣喧囂和急急奔來的壯漢打斷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隨即道:“大牛?出什麽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亂的人群,他急忙趕上前去。青梵人小體靈,擠到人群前面,一看卻是大吃一驚。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黑瘦獵戶滿身是血地躺在用樹枝簡單扎成的擔架上,已經昏迷不醒。鮮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獸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塊,露出裡面白森森的骨頭。
一邊快速地為那獵戶處理傷口,柳衍皺著眉頭,“是虎。”這句本是疑問,他用的卻是極其肯定的語氣。
叫大牛的高壯獵戶喘著粗氣道:“已經是第五個被那畜生傷著的了。”頓了一頓,“是這樣,半個月前李老大的兒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隻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養在家裡。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類的想是來贖。不曉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來後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餓死在村裡。李老大沒法,隻好將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號了一夜走了,誰曉得之後村裡的牛羊豬狗一頭接一頭地被咬死,最後連黑子院裡玩耍的兒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腸……村裡人商議著要打它,可幾天下來連黑子死了三個年輕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鐵柱竟也叫那畜生給――”
點了點頭,對上周圍緊張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驚,“大牛,那虎是林子裡的?”
大牛頓時“啊”了一聲,而周圍村人皆是倒抽冷氣。
柳衍眉頭驟然擰緊,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徑射出屋。
※
“師父,你真要殺那母虎?”被柳衍提著在密林裡穿行,青梵輕聲問道。
“無論如何都要把村人從林子裡帶出來,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這煙霧一入夜就成瘴氣,他們是決計挨不過去的。”
“可這事是村裡人的錯啊。小虎本來就不是可以由人來養的,護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殘忍。師父不是說他們都是在這林子裡長大的嗎?為什麽不能從一開始就想到這樣的後果?”
“梵兒,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點。寧願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僥幸,也不願意面對自己失誤造成的惡果。而為了彌補一個錯誤,往往會以再犯千百個錯誤作為代價。”柳衍的聲音裡有一絲莫名的苦澀,“可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啊,我不能就這樣放著他們不管。”
“師父告訴青梵眾生平等。”青梵的聲音異常平靜。“師父隻是心腸太軟,所以沒辦法不管罷了。”
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兒,我想我們已經看到虎穴了。”
說著,他帶著青梵穩穩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檢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氣,但臉色隨即沉重起來。“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希望一切還趕得及。”
“師父,有聲音。”青梵突然停下腳步,向石穴深處的枯葉堆走去。
“梵兒小心――”
柳衍一句話沒說完,青梵已經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隻小貓,師父……”
※
看看倒在塵埃的黃黑條紋的龐然大物,再看看懷裡灰灰白白的“小貓”,青梵無奈地苦笑起來。
是因為生為“白子”,所以不被母親承認以至於差點被餓死嗎?
這隻幼虎應該是那隻已經餓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兩隻小虎,母虎的負擔相對要重得多,而其中一隻竟是變異了的“白子”,母虎拒絕承認喂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經在生物課上學到有關生物白化的知識,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雖然罕見,但自己也不是沒有見過。這隻幼虎雖然因為饑餓身體虛弱,但自己可不認為它會有其他什麽問題。
幾乎是下意識地,青梵將柳衍給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邊――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在周圍村人心裡引起多大的震動。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隨即斂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驚過去後,一種幾乎可以用“悲哀”來形容的、帶著深深憐憫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靜如水的面容。心念電轉,頭腦中一時思緒飛過無數,卻又是在一瞬間作出了決定。他輕輕走到青梵身邊,不露聲色地將青梵和他懷中的幼虎護在自己身側,這才柔聲道:“梵兒,我們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與他目光相接:“好的,師父。”
柳衍微微笑著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兀自震驚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這樣輕率地進入林子了。”一邊向支撐左臂的大牛點了點頭,“照顧好受傷的人,草藥的用法我已經教給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於那頭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鎮上去賣了,換兩個錢給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擔心自己的話會有任何不被嚴格履行的可能。身為唯一一個時常到村裡走動的大夫,他的話本來就有十分的分量;何況他是“住在林子裡的人”,又以一人之力擊斃了十來個獵戶都不能製服的母虎,現在自己在村人們的眼裡,一定是相當可怕了吧?
輕歎一口氣,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攬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經消失在村人的視線外。
※
“笨蛋,沒見過這麽笨的貓!居然連嘴巴都不擦乾淨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貓!那是竹子不是樹,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種你別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發現鬧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樣窩在溪邊青皮石上曬太陽,柳衍不禁輕輕地揚起嘴角。
讓梵兒收養白虎這個決定是對的。
從見到的第一眼起知道梵兒絕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種近乎無情無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歷經風雨看破世事的滄桑,不堪艱苦卻一意支撐的驕傲堅忍更時時令自己動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現得乖巧溫順而不失活潑,但自己卻知道那隻是這個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張讓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張屬於他年齡的天真笑顏,而那被母獸拋棄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壓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鑰匙。
不過……柳衍走出屋子,微笑著接過一人一虎“熱情”的“招呼”,順手將青梵發間兩片竹葉拂去,“梵兒,不給白虎起個名字麽?”每天聽著他“笨蛋”、“笨蛋”地叫,雖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審美習慣。
青梵歪過頭:“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給人起名字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轉了兩圈,然後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對了個正著,“笨蛋!瞪著我幹什麽!在幫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給個建議……每天吃飽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麽樣兒了……”
見青梵一雙手不客氣地在老虎頭上“肆虐過境”, 配合著那不時兩聲“武――武――”,顯然又玩得不亦樂乎忘乎所以,柳衍笑著輕咳了兩聲,索性負起手看他們能夠玩到幾時。
“白虎、白虎……你這哪裡還有虎樣兒啊?哪隻虎是像你這樣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體壯的?又瘦又精乾的虎才是萬獸之王哪!看看你,整個一隻肉球……”青梵突然頓住了,“肉球?我決定了!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見青梵興高采烈的模樣,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來。
肉球肉球,萬獸之王的神獸白虎被起了這麽個名字,如果它能夠說話的話,也許會大哭一場吧?隻是,對於這隻自幼被棄的幼虎而言,梵兒已經成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佔卜裡所說名字可以衝淡命運的悲傷,快樂的“肉球”又何嘗不是天地間最美的名字呢?
看著又玩成一團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這樣的生活,足夠快樂,足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