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殿流凝居。
這是與秋肅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風格:處處精雕細琢,連最細微處的裝飾都精致得令人無法挑剔;形製堂皇大方,處處流露出金玉富貴之氣,但繁複中卻不見浮華——這是整個擎雲宮中僅次於帝王正殿的寢宮,甚至連皇后所居的鳳儀殿都無法與之媲美。
停雲殿是宮中最受胤軒帝寵愛的三皇子風司廷的居所。
西雲大陸男子十八歲成年,男子通常選擇在十八歲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進入成人的階段。王族的成年式則更受重視,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國家的盛典。三皇子風司廷乃是徐皇后親子,自幼便極得風胥然寵愛,雖然風胥然一直沒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風胥然甚至在他十四歲時便為他建造了王府,可見寵愛之深。今年風司廷將滿十八歲,眾人皆在猜測一貫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會有議立太子之舉。
但一貫溫文和煦,應對從容有禮的風司廷,在這個時候卻屢屢做出令君王頗為不喜的行動來:先是奏議彈劾都禦史左鳳書失職之過,再是反對風胥然派遣右將軍歐陽川平定邊境重鎮安邑之舉。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禦史的左鳳書可以算得上是兩朝難得的重臣——能夠在禦史這樣督察滿朝官員的位置上坐穩如此長時間的兩朝以來只有他一個。一向與人為善,輕易不議論朝臣政務,硬是將“萬言萬當,不如一緘”的信條奉行始終。此次瀾滄江春汛,其支流苠江兩岸農田被淹沒而導致夏糧嚴重歉收,本來胤軒帝風胥然已經減免了部分稅項,偏偏負責此地稅糧的官員慣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繳稅糧嚴重不足,上瞞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極大不滿,幾乎釀成風氏王朝數十年未有的民變。震怒的胤軒帝嚴厲懲處了當地官員,朝臣本以為事情如此風波已然過去,卻不料一向溫和的風司廷竟一本奏上,矛頭直指禦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亂的左鳳書彈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風司廷又上本諫止風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亂的決定。安邑與東炎接壤,是北洛東南方重鎮;北洛一向鼓勵商貿,安邑也是大陸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軍政分離的原則,安邑雖在邊境卻也是雙方平安互不干擾。不想守城將軍胡頜發現混跡商旅的間諜而封城的行為招來郡守趙蓋的強烈不滿,並由此愈鬧愈大,最後胡頜率軍控制了郡守府,趙蓋也被囚禁。這樣的兵亂自然引起朝政一片驚惶,風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將軍歐陽川領兵十萬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風司廷卻顯然不讚同胤軒帝這樣的決定,連續數本諫止出兵。而歐陽川大軍九日內到得安邑,不但將胡頜趙蓋一並扣押,重兵壓陣下更大開殺戒,將部分涉及的軍政雙方官員以及全部涉嫌為東炎間諜的疑犯斬殺軍前。消息傳回,風司廷又是連上數本參劾。再加上前日為了九皇子風司冥的事情,胤軒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靜處思過。
流凝居是停雲殿後殿一處半獨立的小園。小園中是滿植荷花的小鏡湖,精致典雅的三層閣樓立於水面中央,九曲長橋連通兩岸。這是風司廷最喜愛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長子風司文偶然得到允許入內,其他人幾乎根本不許踏入流凝居。
風司廷獨自坐在湖邊,一根沒有裝上釣餌的魚竿隨意地擱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動,卻沒有回頭,隨即傳來風司庭淡淡的聲音:“蕭然,不是說不許任何人探視求情的麽?”
蕭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沒有帶從人。”
“啊,這樣……”風司廷沉默片刻,微微舉了舉手。
不到半刻,蕭然已經領著風司冥進到了流凝居。
放開魚竿,風司廷矍然而起,長袖輕拂帶起身邊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輕點,旋身之際已是一臉怡然笑容。從容地對上風司冥那雙沉穩平靜的幽黑眸子,風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動:“九皇弟。”
見他只是默默行禮,風司廷隨即向蕭然瞥了一眼,蕭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頓時只剩下兩人凝視著彼此,卻是誰也沒有說話。
終是風司冥打破了平靜。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吧?”風司廷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正好有新進上來的茶葉,過來一起試一杯吧。”
風司冥凝視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雲煙霧露。
這是西雲大陸最負盛名的茶葉,隻產在北洛紋山,因極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兩,歷來是皇家指定的貢品。紋山一年進貢不過一斤有余,三皇子風司廷卻獨得十二兩,由此可見風胥然聖眷愛寵之隆。而擎雲宮中能夠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數人,真正的屈指可數。見風司廷取出雲煙霧露,風司冥不由微微吃驚。
風司廷卻似是毫不在意,淨杯、洗茶、濾茶、注水、斟茶、獻杯一氣呵成,將茶杯圖案翻轉向外輕輕放到風司冥面前。“九皇弟請用。”
秋日溫暖的午後,風水靜美的園林,一切,皆是雲淡風清。
沒有人願意打破這樣的寧靜。
但——
“三皇兄,謝謝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謝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拚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風司冥幽黑深邃猶如夜空的眸子裡閃出極度認真嚴肅的光彩。“雖然司冥不知道皇兄為什麽會這麽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謝。”
從茶杯上抬起眼來,風司廷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道恰到好處的弧線,“九皇弟的意思……難道是認為皇兄我不該出言相救?”
風司冥的目光徑直對上他一時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風司廷終於轉開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不要總是直視別人的眼睛?”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來踱到湖邊。望著平靜如鏡的湖面,沉默片刻,風司廷突然輕笑了起來。“是他叫你來謝我的?”
風司冥隻覺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經講過的那些華麗詩句的真實含義。低下了頭,“太傅說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轉過頭凝視著平靜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這麽輕易地死掉罷了。”
風司冥怔了一怔,沒有說話。
“你本不是個傻瓜,自然知道……我從來都是恨著你的。”風司廷淡淡地道,“若讓你就這麽輕易死去,豈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話?何況,救你,對現在的我也是有利無害。”
沉默片刻,風司冥突然揚起笑臉:“但所有人都在說皇兄是因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輕蔑似的揚起嘴角:“為了你?笑話!你忘了你面前站著的是誰了麽?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誰了麽?在這個擎雲宮裡,有誰會為絲毫不得勢的皇子賭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誰會放得下最得皇帝寵愛的皇子的榮耀?”
“皇兄不是那樣的人。”
凝視著滿臉肅然的風司冥,風司廷突然覺得無法直視那雙異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為什麽救我。司冥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告訴皇兄一句話: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無論如何,司冥都會記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
望著那姿容絕麗的孩子翩然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風司廷突然大笑出聲。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讓溫柔的母后永遠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讓親和的父王從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讓這個寄予了自己無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後的表面的和睦……恨,讓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無辜。
純潔與無辜。
在這個擎雲宮裡,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壞的東西。
同樣是身為君王與皇后的兒子,因為不受寵愛,便輕易逃脫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運。什麽時候都顯出皇族血脈的驕傲與尊嚴,無論受到什麽樣的打擊和可怕的對待,都自然而然地維持著那一份與生俱來的高貴——
或許,自己是在嫉妒著這個從來都不受人重視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卻有一個隻屬於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個人的兒子。
雖然沒有那個人的絕世容貌豐采,但骨子裡卻透露出更甚於他的驕傲;平和隨意的言行舉止,謙和平易的為人處事,卻是累代玉堂金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傾絕天下的才華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驚。如果沒有見過他眼中真切的溫柔,就是自己,也會被他一臉從容平和的笑容所騙吧?
而那樣溫暖真摯的眼神,他隻給過那個孩子——在他甜美寧靜的睡夢中,在他所不知的遠處,或許連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他凝視風司冥的目光是那樣愛憐橫溢吧?
有一個真正為他打算著將來的強大的保護者,風司冥,是何其的幸運。
只是,因為還是個孩子,雖然聰明伶俐,卻那樣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愛護著他的人。
可柳青梵卻似完全不在意,因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邊……甚至,還為他做好之後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謝救命之恩。
風司廷的大笑變成了苦笑。
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聖旨到,三皇子風司廷接旨。”
風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蘇。
“……三皇子雖有不當之舉失儀之過,然系出誠意愛民之心,重責之下恐傷拳拳真心……往國史館參任《博覽》編撰一職,望謹身慎行悔心思過,不負皇帝陛下栽培之意。欽此。”
風司廷再拜起身,從和蘇手中接過聖旨。
目光,卻越過和蘇身後,落到那一身青衣飄搖的頎長身影之上。
※
“多謝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罷了。”
“但《博覽》卻又是何物?”風司廷將注滿雲煙霧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議的麽?”
端起茶杯輕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聰明。偌大的西雲,竟不見一部完整的國史、通典,實在令青梵很是驚訝。”
“但為何是此時提出如此建議?”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時雖然天下未定,但為後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卻也恰是時機了。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失去如此時機,卻會是多少後來人的遺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國日久,雖有國史館等記錄史事,卻一直沒有好好地修訂編撰成書。借這個機會讓那些閑到發霉的史官們活動活動筋骨,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風司廷也不在意。“不過《博覽》這個題目,卻不像是北洛一國之記。”
“既然名為《博覽》,自然須得記錄整個西雲大陸風物人情,不過是以北洛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視著他,“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歷朝歷代建立國史館目的便在於此,使帝王不出廟堂殿宇而盡知天下。殿下天縱英才,局限於這宮牆之內依然洞悉世事,但為何此刻卻要做如此自縛之舉?青梵不才,卻想讓殿下為青梵解惑了。”
風司廷微微一驚,隨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愚鈍,竟是聽不明白。”
“擎雲宮的天空,實在是很小。”
風司廷微笑了:“但,一個人能夠看到的總不過是整個天空的一部分罷了,一個人能踩實的也只有雙腳的一點點土地。擎雲宮的天空或許很小,但它畢竟是司廷所知的整個天空的中心。”
青梵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風司廷也沒有出聲,只是將兩人空了的茶杯斟滿。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隨後斂起了笑容。從寬大的袍袖裡抽出幾本薄薄的黃皮折子,用兩根修長的手指顫巍巍地拈著,“這些都是這幾日議的事情。三殿下對郢城的布置確卓有功績,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責備殿下,不全是怕您風頭太甚,其中的確有不妥之處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這話讓司廷慚愧,對於郢城,這兩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著頭說。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說你這個。郢城那裡固然有很多隱患,但是不能說整個蒲縣之內就再無半個好人。殺一批自是解氣,可是然後呢?重新選派清廉的過去,面對百裡繁華,不動心的人畢竟是少數。原來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來的,聆聽聖人教誨這麽多年,每個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過塵世間的誘惑過於繁多而且都難以抗拒。人不是聖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會越陷越深了。還有,老百姓的一句話,喂飽的狼比餓狼好,原話雖然粗糙,可也是這個原因。”
風司廷要反駁,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說什麽,青梵看了看他繼續說:“這次選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還有幾人家就在郢城周邊幾處,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話說兔子不食窩邊草,他們在那裡總要有幾分的顧及,希望他們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幾分仁愛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風司廷抬起頭凝視著語聲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見他侃侃而談,意態從容,直是沉靜穩實洞悉萬物的高貴沉著之態,哪裡有半分尋常十五歲少年飛揚隨心的任性?
“還有歐陽川在安邑的舉動。雖說對投降者的寬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鎮,又與東炎累有紛爭,此次重兵鎮壓其亂,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東炎示威,故而非嚴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況兵者國之大事,雖仍在國境之內,但大軍既動,其耗費必然無數。殿下可曾想過,如果只是為了簡單的邊邑之亂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圖而不能宣之於公。以三殿下的聰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麽。”
風司廷頓時恍然:“是——鹽道!”北洛北面靠海,製鹽之道乃是國家大計。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歐陽川選擇的路線卻是先由國都向北經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這一條亦將是回程的路線。風司廷本對此頗有疑議,卻未曾深入想過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頓時明白其中關聯。“如此說來,歐陽將軍回師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賊寇絕跡之時?”
青梵微微頷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至於左鳳書,俗語說一樣米養百樣蟲,雖然作為禦史的他為人油滑了一些,但於整個朝廷而言,這樣臣子的存在卻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無一蹴而就之理,這樣大的國家,無論想做什麽,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過程。殿下可知道為什麽彈劾左鳳書會引起如此巨大的反應麽?不是眾人自危,實在是殿下一反常態的激進讓大家一時無法接受而已。”
風司廷細細咀嚼著青梵的言語, 聯想起前番自己的態度行動,越想越是心驚。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行事無咎,如此急於脫身,自然不是眾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這擎雲宮中,誰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卻把這份責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為,如皇上者雖然可以理解,但若說完全不寒心,卻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說什麽。眼下大比在即,國史館、藏書殿、太學院、鴻圖殿都將是眾人矚目的所在,而編修《博覽》正需要相當的人才。”說到這裡,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來凝視著風司廷。“青梵的話,我想殿下已經聽得明白?”
風司廷站起身來,向著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誨,司廷感激涕淋,此後必定時刻銘刻在心。”
長袖一拂,風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禮。另外,關於殿下選妃的事宜,實在不容得再拖了……”
話到這裡,青色的身影已經遠遠地出了流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