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司冥沒有想到,剛剛決意放縱自己一日,就有人尋上門來。
瞪著親自捧了朝服冠帶來的林間非,風司冥難得地不給這位對自己頗有恩惠的當朝宰輔好臉色,但到底沒有失了禮數。可當看到袁子長、秋原鏡葉在無雨無晴齋外書房安然落座,各自拿出紙筆開始做策論題目,風司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西陵使團明日結束會談後日才正式啟程回國,我現在到傳謨閣去做什麽?!”
林間非臉上抽得緊緊:“殿下,您已經不是以前的殿下。”
“林間非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殿下您的身份已經有所改變,不再是單純的皇子殿下。您是北洛唯一的掌握實權的親王,也是軍隊的統帥將士的主宰。您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朝廷上下所有目光的關注,所以請殿下在眾人之前千萬要注意自己言行舉止,也就是說無論您要做什麽都先請考慮您的身份。”
林間非一板一眼一字一頓的回答讓少年忍不住更是冒火。“林間非,我說過我只有一個太傅!”
“藏書殿任何一位皇子太傅都有指正皇子學業以及行為舉止上缺失的權力和職責。而且林間非身為宰相首輔,更是要擔當起教領百官、規范朝臣的責任,任何朝臣的言行失當都是林間非的失職……”
風司冥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眼前衣著整齊絲毫不亂的青年宰相,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他素來知道這位青年宰輔在朝中出了名的冷靜平和處事秉正,最擅長的就是分條析理排憂解煩,卻不想他端出宰輔太傅身份教訓人起來竟也是半點不輸青梵。回頭看一眼那個倚門微笑的青衣身影,風司冥暗暗咬一咬牙,隨後向林間非伸出手,“給、我、朝、服!”
迅速穿戴整齊——和其他朝臣皇子不同,他久在沙場,所有朝服的式樣都是按照軍人的習慣特意改做的,穿戴方便迅速,更不需要幾個侍女仆從協助幫忙。扣上脖頸上最後一粒鈕扣,風司冥也抽緊了下巴,顯出冥王一貫沉靜威嚴的表情。“林相。”
“臣在。”
“有何旨意?”
林間非極快地暼了青梵一眼,隨即朗聲道:“皇帝陛下口諭:靖親王偶然風寒,著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即刻前往醫治。免今日澹寧宮小宴、免明早朝會。欽此。”
見風司冥頓時怔住,呆呆望著林間非,青梵忍不住笑出聲來。“間非兄,你可真是……有你這麽戲弄皇子殿下的嗎?”
林間非也舒展了面容微笑起來:“傳完旨意就無關朝事——這是我素來習慣,可不是有意捉弄。”說著轉向風司冥,“殿下若覺朝服拘束得難受,請脫下來便是。”
風司冥臉色變了數變,終於恢復了人們熟知的冷靜淡定。“謝林相指點。”
看著兩人彼此眼光交鋒,青梵忍不住好笑:“你們兩個這算是怎麽回事?間非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宰相首輔,怎麽就沒半點‘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量,不就是早上被皇帝發作了兩句麽?還有司冥,林相是你的長輩更是當朝的重臣、藏書殿的太傅,就算你是皇子也要尊重有禮,這般凶神惡煞瞪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成什麽禮數!”
見風司冥一言不發直接轉身回屋更衣,林間非嘴角扯了兩扯,走近青梵道:“你是安安心心躲在這裡萬事不問,哪裡曉得今天朝上熱鬧!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知道還是假知道,或者說到底是真的臨上朝了才知道,朝會上發現兩個一齊缺席,那臉色陰沉得真是幾年沒見過。然後就問了軍務、發作了大殿下,問了水利、發作了二殿下,問了農事、發作了七殿下,總算問到河運的時候三殿下答上了一些,但還是受了兩句挑剔。偏問的許多事情都關系到西陵那邊,安王站在那裡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結果兩刻鍾早朝下來,沒一個臉色是好看的。”
“兩刻鍾?”這個速度……想來胤軒帝是存心不給人舒服,硬生生將人逼在死角。青梵忍不住歎一口氣,“他的脾氣也是越來越古怪,捉摸不定,捉摸不定啊!”
林間非冷笑一下:“什麽捉摸不定?若非這些天你躲得乾淨,哪裡會有這許多麻煩?接了大司正,誰都以為你新官上任必要大肆整頓改革,哪知你除了將秋原鏡葉提到身邊就凡事不管,害得一班朝臣每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是當年宮變都沒見過這麽謹慎小心的!你冷眼旁觀,你高高在上,你不動聲色,多少之前非得借你的手做成的事情被你一樣一樣一件一件肢解到輕描淡寫,偌大的朝廷你隨便點兩個給事丞的名字都能人盡其用,你說他脾氣還能不古怪?!”
望一眼外書房那聽得津津有味的兩個,青梵忍不住拍上林間非的肩。“間非,間非兄!你冷靜一點,有孩子在……”
林間非一呆,隨即見窗台邊兩個驟然縮回去的人頭,不由頓時哭笑不得。“青梵,你說我怎麽冷靜!眼看著兩國談判就要平安圓滿地結束,當著號稱上方天國的千年神之西陵,我北洛泱泱大國的恢宏雍容氣度昭示無限,結果今天這麽一來——”
青梵也是一呆,隨即笑得直不起腰來。“青梵萬萬想不到間非兄氣惱是為的這個……”
“這個很重要好不好!”見青梵還是嘴角帶笑,重新換回藍色衣衫的風司冥眸中笑意更是直入眼底,還有外書房傳來的竊竊笑聲,林間非忍不住大聲嚷道。“四夷賓服,四夷賓服——來遠人就是要居安之、業樂之、禮教化之、心悅服之……”
發覺林間非漸漸開始急促的語調,青梵斂起了笑容,輕咳一聲正色道:“間非兄所慮甚是,方才是小弟無知,失禮了。”
“啊,那個,青梵……”驟然安靜嚴肅起來的空氣讓林間非也有些不適應,略略活動一下肩頭,“嗯,下午無事……手談一局如何?”
眸子裡閃出純然笑意,“好。”
青梵圍棋一道造詣卓絕,秋原鏡葉和袁子長都是早已聽說。當年解開大陸傳世的兵書寶典《璿璣譜》上最後三十六局珍瓏殘局,兩次以圍棋決出大比武試兵法第一,柳青梵在黑白世界的縱橫無敵比之其他才華似乎更讓人無庸置疑的信服。京中青衣太傅傳說無數,於此方面說法更是眾多不一:有柳衍圍棋天才而使青出於藍的,有少年深山得大神親自指點的,有夢遊仙境記閱仙家棋譜的……但柳青梵布局簡練精巧、思維靈活隨意,從不拘泥定式的棋路棋風確實不是大陸人所熟知。作為讀書人基本的素養,秋原鏡葉和袁子長在圍棋上都早已入門,此刻聽到林間非邀戰,兩人心裡都是歡喜雀躍不已。也不管手邊尚有青梵布置下的功課,搬了棋盤棋子就到院中石桌上放好。
見風司冥垂了手靜靜站在自己身邊,再望一望棋盤對面同樣含笑的林間非,青梵不由也揚起了嘴角。知道此刻自己三人都想起當年清心苑中溫馨情景,青梵心中暗暗感慨。但極快收斂起心神,隨即在棋盤右角下方拍下一枚黑子。
雖然數年不曾交手,但對方的棋風棋路兩人都是純熟之極,落子快得讓旁邊觀局的秋原鏡葉和袁子長根本都來不及反應。難得的浮生半日,面對的又是數年不曾交戰的對手,林間非落子布局之間不由大感快慰。而青梵自知林間非素性溫和恬退,唯獨在弈道一塊寸土必爭,自然全力應對。棋盤之上黑白交錯此消彼漲你進我退,鬥得針鋒相對旗鼓相當;棋盤之外對局者尚自面帶微笑,觀棋者倒已經有兩個冷汗涔涔。
“此局已了。”
“半目勝敗。”
“間非兄果然進步神速。”
“青梵卻是百尺竿頭……間非慚愧啊!”不等秋原鏡葉和袁子長回神便伸手拂去棋局,林間非長長歎一口氣。“雖然布下機關無數,還是被你一一化解,甚至有些反而被你利用了作為圈套。青梵,如此手段如此心思,敗在你手裡的人真的不該叫屈了。”
微微一笑,看一眼身邊少年夜一般的黑眸,青梵淡淡笑道:“結局雖然早定,但過程還是頗有艱難,更有兩處極險。間非兄棋路高明,更有細膩心思在內,青梵實在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真的感激就趕快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安安分分在傳謨閣同我一齊理政。”手裡把玩著白玉棋子,林間非笑著向風司冥和秋原鏡葉努一努嘴,“那樣也省得你每日浪費口舌氣力——言傳和身教兩項的比對選擇,你可是九年前就教我做過。”
青梵頓時笑著搖頭:“若不知你脾氣,我真以為你是為做皇帝的說客而來——有宰相如間非兄,胤軒帝大幸,北洛大幸!”
“也是柳青梵你的大幸吧?正好把一堆麻煩事情推到我頭上,就因為算準了我的性子決計不會撒手不管……”
看著林間非和青梵兩人隨意玩笑, 秋原鏡葉與袁子長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有風司冥安靜平和,目光牢牢盯在那一身青衣之上,直到月寫影親自送來五人晚餐都兀自不覺自己笑容始終未歇。
“司冥,回神,吃晚餐了!”
又是一抹笑容漾起,風司冥急急跟在青梵身後走向屋中。卻不料身前身影突然停住腳步,習武之人本能的反應,風司冥立刻向旁一步踏出,隨即斂了笑容垂手站在青梵身側。
“今天高興了?快活了?”
青梵的聲音很溫和,但少年知道他沒有直接表達出的意思。“是,太傅。晚飯之後司冥自到澹寧宮請罪。”
“嗯……其實也沒有什麽可太擔心的,進來吃飯吧。”
望著暮春傍晚夕陽柔和的光撒在身前那道熟悉之極的背影上,風司冥心頭突然生出一絲帶著隱隱涼意、近乎哀傷卻連自己也無法徹底明了其感受的淡淡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