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徐徐走在街道之上,風司冥茫然注視著道路兩旁的
連續兩旬的大雨終於停止,但陰霾密布的天空還未真正放晴,空氣之中依然充滿了潮濕的氣息。久雨之後蒼白的天光下遠遠望去,京城以青石鋪底的大道上都是一片水亮。居民宅院的牆壁上掛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線,映得重獲日光後初生的青苔牆衣顯出益發濃重的蒼鬱顏色。然而即便如此,因為大雨連綿被迫久居室內的人們,此刻也再控制不住到戶外一釋心頭多日壓抑的急切,紛紛走上街頭。人群聚集湧動,熱鬧得絲毫不下於普通的節日集市。一些少男少女甚至換上了節日的盛裝,光彩絢爛的顏色讓陰沉的天氣都染上了三分明媚。
而重開市集的喜悅顯然也遠遠大過物價普遍上浮所造成的內心波動,一條商業繁華的街道走下來幾乎沒有聽到任何稍帶火氣的討價還價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是經過一場近乎惡夢的大雨之後,終於重新獲得日光的明亮愉快的表情。帶著長舒一口氣的寬慰笑意,便是彼此素不相識的兩人也是笑臉相向,溫和親近得好像多年的老友故交。
每個人……都是發自真心的喜悅,以及風雨過去,生活重新恢復正常,再不用擔憂發愁的輕松。
除各路傳訊驛使,京城之中不得打馬奔馳。身處人群鬧市,經受過良好訓練的坐騎,兩年前田獵上馴服獲得地黑色駿馬“絕塵”無需騎手更多指令。優雅地控制著自己的腳步在人流中從容前行。馬蹄敲擊在青石條鋪就的平整路面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蹄聲混合進周圍集市人群一片熙熙攘攘的歡聲笑語之間,在耳中聽來顯出一種毫不突兀的和諧。分辨著這清晰明確的聲響,心情似乎也隨之平複,交雜錯亂的思緒在並不刻意間一點點松散和重新梳理——
為何不能給朕寬解?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口,便是朕也會拋棄其他地心思……
有這份心思地,又豈是胤軒帝一人?那道青衫從容地身影出現在傳謨閣,自己便是在寧平軒內都能聽到宰相台上下大松一口氣的由衷安慰。就連數日來忙得昏天黑地。勞累到連一貫寬和笑臉都無力維持的宰相林間非。在聞聽一聲“大司正大人到”的傳報後都重重投下筆。明顯消瘦的面孔上露出無法抑製的輕松笑容來。
不過寥寥幾句,籠罩在眾人心頭多日的驚惶憂恐便消除大半;甚至即使沒有聽到任何肯定地承諾,也都因為他的心平氣和重新鎮定了心情。隨後一個接一個清楚準確的指令調派,宰相台穿梭遊走各處的從事官員幾乎全部奔跑起來,傳謨閣越發忙碌中反而更顯出一片井然有序和從容不迫。
回想當日情景,風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從交曳巷大司正府分別,自己先一步達到宰相台傳謨閣處置調派。原本以為吩咐指令的下達已是完備。卻不料僅僅片刻功夫,他做下一手的安排布置竟是自己遠不能及的縝密周到。而寧平軒前那個似乎帶著讚許的清淺笑容,也快得就像是自己地錯覺。
靜靜退回到寧平軒,指使蘇逸和文若暄溝通兵部,為秋原鏡葉與白肇興一行協調周旋。溫言安撫認為自己不曾盡到保護責任而自責不已地裴征,仔細詢問西北地區尤其是潼郡、鄒縣的水情狀況,並調來之前各地的奏報,將兩者對比、總結地記錄送往林間非處。批下兵部和京城禁軍發來的駐防調動安排。從輪休的部分禁軍中撥出兵丁人手。協助五城巡檢司和京城防務署共同整頓清理被大雨浸泡兩旬的京城街道與河流水道。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宮傳來大祭司和烏倫貝林主持的手書諭令,向來由風司廷掌管的神殿教宗的事宜寧平軒盡數接管過來。而一連串指令下達,涉及到官員職司與事務的委派。吏部的相關執事官員自然而然地到寧平軒一一回話……
三天,短短三十六個時辰,寧平軒已經成為傳謨閣中宰相林間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所在西花廳之外第二個發號施令的中心,文武朝臣自覺自動聚集、受命和回報的地方。
每一道命令的要求都清晰明確。
每一道命令的發出都毫不遲疑。
每一道命令的執行都有效迅捷。
不著意去思考,更不刻意去配合,擯棄一切私情雜念,以戰場上赫赫冥王的剛毅果決迅速判斷呈現到面前的局勢情形,
己所能想到的最好處置並毫不猶豫地下達命令。冥沉著,寧平軒事務處置的高效迅捷,以及與西花廳傳出旨令的高度默契,令傳謨閣上下一齊打起了精神認真應對寧平軒傳出的每一道命令。相較於一月前準備使團出行的不時掣肘,面對巨大考驗的朝廷這一次運轉得竟是從未有過的異常平滑。
三天,漫漫三十六個時辰,自己繃緊的神經不得任何放松。雨帶飄移,西北漸止的雨水和重新得以通行的道路意味著隨時可能傳來的訊息,無論好噩都必須準備周全嚴陣以待。宰相台如一座巨大而精密的機器,當每一個職司局部都被充分調動起來,身為核心更不可能允許有半點松懈。胤軒帝的震動令滿朝上下倍感壓力,指揮命令著各部官員的同時還要協調從事朝臣心態——或責難、或撫慰、或催促、或寬限,切合著靖寧親王和胤軒帝九皇子的身份,對每一個接受旨令的臣下給予相應的言語囑咐,竟是比戰場臨陣時的點兵用將更顯緊張艱難。然而,想到西花廳裡那人永遠沉靜從容的神情,平和面容上令所有人安然鎮定的清淺笑意,自己便不能不緊咬牙關,奮力將眼前手中的一切做到盡善盡美。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然而無論如何的亦步亦趨,那個人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似乎永遠是一個青衫瀟灑的背影。
不過三天時間,朝臣望見自己時的眼神已經有所不同,言談話語的態度中那絲微妙差別模糊隱約,但分明已經可以分辨——就像十三歲絕谷的紅蓮大火,軒轅皓等一眾沙場老將率領援軍趕到,看到支撐不倒的自己時混合著震動、驚喜、難以置信以及恐懼敬畏種種心緒的表情之外,瞳孔裡驟然迸發出的情不自禁的戰栗和臣服。
無關血統,無關身份,無關年歲,單純的對強者的認同、對上位者的臣服。
像是重新回到了殺伐決斷,揮斥自若的戰場,縱然身體勞累略覺疲乏,但頭腦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和反應敏捷。從內心發出的平安鎮定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過分嚴肅緊繃的面容神情漸漸放松,嘴角甚至在不自覺間浮起自信的笑意。一道道命令指示的發出越發從容自如,受命者的凜然謹遵更顯示出軍令如山的威嚴。面對著寧平軒裡那些明明陌生,卻充滿熟悉的興奮、信服和期待等等神情的眼睛,一夕之間朝堂仿佛已經是自己純熟無比的戰場。
但所有的信心和喜悅,卻在西花廳外那淡到幾乎不見的一瞥中消失殆盡。
冷靜,從容,不帶任何情感的指點評價,輕輕巧巧的一撥一點,便將那些自己以為無關當前大局而待事後處理的漏洞彌補。看似簡單無奇的協調安排,便將林間非的老成謀國與自己的事急從權相揉合。不急不緩的語聲語調帶著與常日平和全然不同的凜冽森然,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目光靜靜掃來,直將所有的激昂、熱切,還有內心並不自知的盼望和期待盡數凍結。
一陣悸痛猛然襲上心頭,風司冥不自覺地放松了韁繩,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那是……愛爾索隆——風氏王朝的守護者的目光和眼神。
冷靜地察看著北洛的一切,與風氏歷代君主交換彼此誓言,用如神明恩賜的智慧庇佑著王朝的,是百年來始終不變的守護者。
北洛最高公爵。
愛爾索隆。
君無痕。
不是柳青梵。
不是蝴蝶谷戰場及時救援的神兵天降。
不是秋肅殿裡同宿同食悉心教導的青衣太傅。
不是禦花園滿樹粉桃玉梨下折花勸慰的溫和少年。
不是……
像是感覺到背上主人的混亂心緒,黑色駿馬停下腳步,一隻馬蹄不安地踢踏著地面。
從一時迷亂中猛然驚醒,望著眼前飛簷眺腳、華美繁飾的高大建築,風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又一次……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有什麽牽引著自己來到這裡一樣。
——縱然閉起眼,都能細細描摹出的清冷平和的雙眸。
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手丟給伺候在門口的馬童,風司冥向三天前一樣直直撞入霓裳閣中。
“許媽媽,帶本王到……鍾無射姑娘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