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帝的國書,為什麽是太傅轉呈?為什麽不是上方
從西華門走出,沉默了一路的風司冥終於開口問道。
三皇子、誠郡王風司廷遇險得脫,風司冥在寧平軒最先得到消息,急急入宮稟報胤軒帝,皇帝又令他將此佳音帶給皇后徐韻芳。本來以為自己報信之後便可返回宰相台傳謨閣,但一出鳳儀宮和蘇早已侯在門外,旨意急召自己再到澹寧宮議事。卻是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帶了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的手書遞給胤軒帝。
念安帝手書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給西陵安親王、與北洛傾城公主和親聯姻的上方無忌,指明若是北洛今歲遭遇水災西陵將全力支援、協助救濟,上方無忌可以以西陵親王的身份調動所有在北洛經營的商家產業協助北洛朝廷救災,西陵朝廷事後會給予這些商家補償。另一部分則是直接給胤軒帝風胥然的國書,言道西陵前年豐產,會盟之後又賴北洛商人而使經濟繁榮國庫增收,當此時機願意及時輸運米糧物資協助北洛救災,稍解百姓災患之害而遵兩年前“太寧會盟”協約之禮,更全聯姻的兩國王族姻親情誼。
念安帝手書文辭妥貼,聲情並茂,建議又十分合理恰切,胤軒帝得信自然十分欣喜。只是救災具體事宜須得兩國進一步聯系協商,僅有上方無忌一人居中協調顯然極為不妥,更是對西陵殷切情誼的大不敬。而由於神道教宗一脈以及兩國皇室姻親關系。西陵事務向來由三皇子風司廷主持。自他遇險後傳謨閣中相應事務便由風司冥手下寧平軒一並接管處置,因此胤軒帝才急急召風司冥到澹寧宮細細商議此事。上朝廷宰相林間非、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以及傾城公主駙馬上方無忌也都遵旨趕到澹寧宮中,一番議論之下眾人都對西陵念安帝此舉深表感謝欣慰,並初步確定下胤軒帝國書回函地內容。
寧宮中風司冥對念安帝來信中表示願意給予的及時支援十分高興,結合此刻秋原鏡葉與祭司白肇興的調運神殿預存物資救助的境況,甚至先林間非一步考慮到了東西兩線路程與物資調運分配之間的關系,令殿中諸人十分驚訝歎服。胤軒帝尤其歡喜,留下林間非隨駕起草國書回函。令其余人盡快各歸其位主持此事。柳青梵與風司冥自然是同回宰相台傳謨閣。此刻見年輕親王突然駐足發問。顯是對念安帝意圖多有疑問。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動。淡淡看他一眼,見那一雙幽深黑眸目光灼灼毫不回避地看著自己,青梵停下腳步:“上方無忌是尷尬人,此信是尷尬信……方才澹寧宮前皇帝陛下親口所言,殿下如何忘記?”
身體微微一震,風司冥垂下眼簾,但很快又迅速抬起對上青梵:“念安帝身兼國之祭司職位。可以預知福禍風雨,傳來此信願遵太寧盟誓、更為姻親之好而贈我北洛糧米物資以度今歲災荒。這自是念安帝感念兩國親好而行善事,利於我北方百萬災民,可謂‘雪中送炭’。但書信於大雨之前便到承安,專一等候到此刻方才遞出——上方無忌是尷尬人,然而太傅便不尷尬了麽?”
幽深黑眸閃過一道銳利光芒但隨即隱匿,青梵的語聲比平日更加沉靜:“殿下,西陵篤信神道。一國大祭司可通神明、可知天時之變。所謂未雨綢繆。念安帝此舉雖有著意之處,然而其間會盟誠意依然。”
“秋肅殿內太傅曾教導司冥,天有不測風雲。然而天行同樣有常。風雨雷電皆是自然造物,不為人世浮沉而變規則。國史館中史書卷冊記載,藏書殿中皇子必修律歷、禮樂、刑法、食貨、郊祀、天文、地理、溝、藝文八志,太傅獨以地理、藝文二志另行教授司冥,說明天象變化之根本,而人事可以遵循利用、可以趨利避害之法則。”
風司冥語聲極輕卻又極沉,一雙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靜靜凝視青梵。“各地氣候天象,歷年資料郡縣府衙皆存。西北三郡久患水事,也是人所共知。前者西陵在我境中多有根基,雖然會盟之時傾力拔除……若念安帝有心考察,便無神明之力也可推演年景歲情。此書三月下旬便到承安,其時誠郡王一行尚在前往淇陟路途之上。而上方無忌接到此信藏匿直到今日境況適時呈上,揣測念安帝心意……司冥不能不有所疑慮,並為我朝安危擔憂。”
聽到風司冥提及當年秋肅殿讀書教習之景,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笑容很快斂起,一貫平和溫雅的面容神情肅然。“正如殿下所言,書信早到承安,又在念安帝冊立太子地同時,有如此多顧忌,上方無忌才是身處尷尬。這封國書交到我手裡再轉呈皇帝陛下,也是不得已地避嫌之舉。至於我是否尷尬,這是皇帝陛下地考慮,卻不是我需要擔心的事情了……傳謨閣上八字言,殿下這些天應該看得非常清楚。”
“秉心執政,天下為公”,傳謨閣前石壁上這八個字正是柳青梵接任三司大司正、入宰相台西花廳時所書作為座右銘,而胤軒帝令匠人放大刻於宰相台前為朝臣持身之范。猛然憶起祈年殿因思壁上誓言,風司冥凝視身前神情平靜的青衫身影,一時心緒起伏,想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口。
見風司冥雙唇蠕動,眼中光芒閃爍,青梵淡淡一笑,隨即溫言道:“我雖不信天神,卻信天文術數。真正精深的觀察計算推演之道,各國均只有神殿神官祭司方能學習周全。念安帝與上方駙馬都是受過專門教導、學有所成之人,天地之間、舉頭三尺有神明。在這一點上我並不擔心他們會妄語妄為。至於是否有其他用心……”青梵突然軒眉一揚,“國有賢相、有名臣、有良將,有百萬雄師,有無數信賴朝廷與王族的子民,就算
有用心又有何妨?!”
見他言語之際神采飛揚,一掃幾日傳謨閣中沉穩冷靜情態,風司冥心中一顫,猛然垂下眉眼:“太傅所言極是。司冥思慮……用心過了。”
“其實殿下心中憂慮之事。才是我接到上方無忌遞來此書時的第一反應。”見風司冥溫言頓時抬頭。青梵微微一笑。隨即溫言道:“殿下並非用心太過,而是身處其位必然會有地思考和戒備。對待職司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謹慎不容毫發之誤,只因朝政國事,上位者一個決定便是億兆生靈福禍。西陵與我北洛聯姻會盟,兩年來通商交往各得其利,兩國百姓也感受到真正實惠。此是會盟存在的基本。但絕不能就此解除警戒,從此坦然安定高枕無憂。”
“所以方才澹寧宮中太傅並非真正發一語評價念安帝心意,而是隻論錢糧調運路線並救災情況?”
“正是如此。”青梵微笑頷首,神情已然恢復一貫的平和從容,看向風司冥的雙眸也漸漸透露出溫和之意。“只是朝中處置事務,雖然以小心細致為上,但也需有自信自知。考慮最壞的情景而後思索應對之法,權衡利弊看是否能夠另行消除弊端。若能使事情始終不脫我掌握便無恐懼……其實這些天殿下一直做得很好。寧平軒遇事處置得當。朝中眾臣已有公論。”
嘴角上揚,笑容抑製不住地溢出眼底,風司冥微微轉開目光。不去看青梵目光表情。
“然而對同胞手足,殿下做得卻是不夠。誠郡王天幸脫險,殿下得訊只有解脫松懈之情而無真心歡喜……未免顯出薄情。”
聽到青梵淡淡一句,風司冥猛然轉頭相對,一雙夜一般的幽深眸子滿是不敢置信。“太、傅!”
“誠郡王與殿下雖然少兒不睦,但自殿下進入藏書殿讀書便有改善,又有胤軒九年救助水牢地情誼,此後一直是以兄長身份對待與照顧殿下。雖然親疏厚薄不能強求,然而骨肉相連血濃於水,便是君主帝後也不能免去兒女情長。殿下沉著冷靜自然是好地,但凡事過猶不及,讓有心地臣子由此介意便十分不美了。殿下在冥王軍中能夠仁德與威嚴並重而贏得軍士愛戴,朝廷之上雖然人事關系紛亂而利益糾葛盤根錯結,但自己地同胞兄弟終究不是外人。”微微頓一頓,青梵加重了語氣,“當日我曾經對殿下說過,三皇子殿下是您的親兄弟,當他向您伸出手的時候您應該選擇握住。”
“可是我,我對三皇兄他……我從來沒有針對過他做什麽,太傅!”風司冥用力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因為受到嚴厲指責而激蕩起伏地心情,“三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兄長,也是所有同輩兄弟姐妹中對我最好的人。他能夠脫險我是真心為他高興,而且也為郡王妃高興,為他地世子郡主、我的侄兒侄女們高興……”
“那殿下為什麽不表現出來?殿下根本不需要刻意掩飾心情,完全可以向所有的人傳達這個訊息:您為誠郡王殿下的脫險由衷高興。這其中沒有任何顧慮,也不需要更多理由——他是您的同母兄長,是您願意親近的唯一的同輩親人。無論他是不是皇帝陛下最心愛的皇子他都是跟您最親近地兄長,身為掌握軍政實權地靖寧親王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誠郡王殿下。”
凝視眼前那張溫和寧靜的面容,耳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來,風司冥腦中突然閃過一念,張一張嘴卻沒有吐出聲來,一雙幽黑的眼睛卻是閃爍出越來越幽冷森然地光芒。
相處多年,他自然深知青梵無論朝廷宮廷皆是處處留心,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有用意。自己與風司廷自幼時便有不睦,雖然風司廷從未像其他皇子那般欺侮自己,但那種近乎“欣賞”的作壁上觀時森冷眼神卻是深深印刻在自己頭腦裡。但青梵入宮之後反覆教導自己與這位最受帝後寵愛的皇兄和睦相處,而經過八歲那年水牢之事後自己與他確實親近了許多。風司廷十八歲成年大婚、開衙建府搬出擎雲宮後,因為與王妃瓊華郡主夫妻恩愛相得,為人越發溫柔寬和,便是細致如自己也再感受不出言語舉動中還有虛偽做作的成分。瓊華郡主仙逝,自己雖然身在戰場也親筆書信安撫寬慰,風司廷回信雖短卻是情意真誠。及至胤軒十八年自己回到承安受封親王,此後同朝共處也少有爭議。幼時的芥蒂似乎正在慢慢解開,若非記憶過分深刻,自己幾乎不願在與他相處的時候投入更多機心計算。雖然是在青梵的影響之下,但風司廷確實可算自己唯一願意親近的兄長……
然而,此刻被他一言提醒,風司冥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此刻這個“親生兄長”對於自己的份量。
若非真心以他為兄長,如何會在得知他遇險消息的那一刻真正驚慌失措?
若非真心以他為兄長,如何會願意靖王妃佩蘭每日離府照料他妻子?
若非真心以他為兄長,如何會對一句“薄情”感到如此心痛?
若非真心以他為兄長,如何會為青梵暗示他歸程途上可能再次遭遇不測而由衷憤怒,甚至對可能的背後暗手產生殺機?
深吸一口氣,風司冥靜靜抬頭:“太傅……”
“殿下素來聰穎,所以有些人有些事不需要說得更清楚。”青梵微微笑一笑,拂一拂衣袖負手背後,緩緩轉身不再看他。“明日倫郡王、治郡王兩位殿下就會回到傳謨閣處置各自的政務,我希望交接的時候不會出現任何讓眼下救災事務發生停滯的問題或是疏漏。”
眉頭微微一蹙但旋即放開,風司冥在他身後靜靜垂下眼簾。“請太傅放心,司冥……明白了。”